第二章 破茧(上)_满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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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破茧(上)

  夏日清晨的阳光透过微微敞开的玻璃窗,在大理石地板上烙下斑驳的光点。蓝色的丝绸窗帘随风轻扬,犹如一只刚刚脱蛹的蝴蝶,正欲展翅而飞。

  窗外蝉声鸣叫,绿荫浓密。被染成淡蓝的光线浅浅照射在厚实的棉被上,一只大灰兔懒洋洋地动了动长耳,合上眼,继续享受主人温柔的抚摸。

  那只手,宛如白玉雕刻而成。修长,优雅,细腻的动作带着音乐般的韵律。

  沿着露出衬衫的手腕往上,首先入目的是一片清澈的蓝。比水流略深的颜色,光影微荡中如波潋滟,在柔软的靠垫和被褥上蜿蜒开来。淡金的头饰下,玉石般光洁的俊容泛着透明的苍白,颊上却透出病态的红晕。眉目清远,秀雅如青竹。低垂的眼里,有专注,有思量,隐匿着一丝莫名的怅然,淡似压抑。

  布置精巧雅致的房间里,飘浮着花朵的馨香和浓浓的药味。

  年轻女性优美的嗓音轻柔地回荡:“魔导书·第九节,时空洪流的初步理论。首先,[时空洪流]是由魔导历前期一位伟大的操法者[红夜法师]提出的假想,目前尚未证实。他将每个[时轴]比喻成一幢无至尽高的[楼];而每一层就是某个时间里的一个[空间];时空洪流则是串起各层楼的楼梯,连接各高楼的空桥。形状都是弯曲,所以看起来是∞的型态。其次,移动的功用。一般将时间和空间定义为相互依存的关系,但[红夜法师]认为也可以实现错位操作。用坐标形式表达,就是(X,Y,Z,T)。例如,在不消耗时间的前提下,从(1,1,1,1)移动到(2,1,1,1);也可以在不改变当前位置的状态下,从(1,1,1,1)跳跃到(1,1,1,2)。甚至,用小幅度的空间扭曲干涉时间,类似于传说中的[暂停术]。第三,穿越的方法。实际上,生物做时空旅行一定要粒子化。虽然时空洪流里已不存在[时间]的概念,但生物的生理时钟依然会向前走,对水和食物的需求也不变。又因为大脑接收不到外界的讯息,会释放出一种神奇的物质,导致近乎永不老化的情形。第四……”

  “咳咳咳!”

  “迪斯卡尔殿下!”女法师慌忙搁下古老的手抄卷轴,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蓝发精灵弯腰剧烈咳嗽,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浮起虚脱的微笑:“麻烦你了。”

  “没这回事,您要不要休息一会儿?”绕过他的肩,熟练地喂水,臂弯里的身躯异常高热,汗湿的长发又冰凉如水,截然相反的触感令芳心情不自禁地悸动,“我扶您躺下吧。”

  “不,继续念,我想听完。”

  无奈,只好扶他靠回软垫,放下水杯,重拾陈旧的抄卷。

  海精灵王子静静聆听,不时喂宠物一片新鲜的菜叶,脸上的神情平静而满足。留着一头红褐色直发的俏美女郎一口气念完,蹙起柳叶眉:“唉,完全不懂呢,您明白吗?”

  “明白啊。”这么简单。

  “那、那、帮我解释一下,比如这个粒子化。”纤指戳着其中一段。迪斯卡尔不放心地盯着,生怕她用力过度洞穿纸面,随口道:“简而言之,就是将人打散成无数小颗粒,同时附以[标记魔法]以免搞乱原来的排列,再用结界包起来防止散失。”

  “标记魔法?”

  “举个例子,就像你把一幅已经完成的拼图抖散,按照每一片的位置在背面写上记号,最后把所有的拼图装进一个包包。”

  “哦,这样说我就懂了。”红发女郎恍然大悟。蓝发青年竖起食指补充:“还有,精神体/思想是额外打包传送,安全起见。外包结界要附有收缩的力量,触发后自动排回原状。”

  “可是可是,人拆散后再拼回,还是原来的人吗?”心有戚戚焉。

  “……”无言了一阵,迪斯卡尔用教导学生的耐心口吻道:“当然是,只要没丢失就是原来的人。这不同于分尸,是保有生命形态的分散和重组。”

  “我明白了,不过我绝对不要做这种尝试。”

  “确实还有深入研究的必要。”迪斯卡尔理解到另一个层面。

  一抓抓了个空,他举起竹篮:“霍娜,再给我一点新鲜的菜叶子。”兔子配合地竖起耳朵。

  “不能喂了啦!你看哈罗西恩被你喂得有多肥!”霍娜警告地瞪了眼那只贪嘴的灰兔。

  “有吗?”毫无自觉的主人低头:胖嘟嘟的多可爱。

  “有!”斩钉截铁地断言,霍娜抱起肥得可以直接下锅的哈罗西恩,险些岔了气,“我怀疑再这么下去,它连路都走不动了!”

  “走不动路……”低低重复,原本淡然的蓝眸一沉,像是矢车菊的花瓣,也像是森冷的冰海,“那,它就不能离开我了。”

  霍娜心下发凉,差点脱手让怀里的哈罗西恩掉下去。

  有时候,她会从这个温煦随和的精灵身上感觉到某些不像生物的冰冷部分。

  “但、但是,这样它会哪儿也没办法去,只能待在这儿,很寂寞啊。”

  迪斯卡尔线条优美的唇微抿,勾起一个接近自嘲的弧度:“你说的没错。”霍娜顿时心软,柔声道:“您的病会好的,殿下。”

  没有讨论这个话题,迪斯卡尔摇了摇篮子,执着地道:“菜叶。”

  “好啦好啦。”

  “最好再拿几根红萝卜,洗干净。”

  “那你也要喝一杯我特制的水果汁,宠物不可以比主人吃得好。”霍娜叉着腰下通牒。迪斯卡尔怔了怔:“呃,好。”

  霍娜一走,迪斯卡尔就细心地卷起魔导书,用绸带扎好。说来奇怪,他应该恨那个把他害得重病缠身的人类,但不知为何,就是提不起丝毫恨意。

  而且,这种虚弱无力的状态,他好象经历过,又没有对应的记忆。

  水果汁清甜可口,海精灵王子却喝得很不自在,总觉得漏了某个环节,非常重要的。

  叹息地看着他一脸宠爱地填鸭,霍娜戳戳那只有无底洞胃袋的肥兔子:“我一直想问,‘哈罗西恩’是什么意思?精灵语吗?”

  “嗯,灰色的意思。”灰兔嘛。

  霍娜回以长长的省略号:还是老样子,完全根据特征取名。

  等等!她瞪大眼,迪斯卡尔的性格应该和那个占据他身体的人不同才对,怎么会——

  对了,埃娃曾说,那人模仿得极像,那……我没有爱错人?

  “霍娜?”察觉她的失神,迪斯卡尔目露困惑。霍娜红着脸摆手:“没事。”对她的心思一目了然,迪斯卡尔别过头,问起看似无关的问题:“埃娃跑哪儿去了?今天都没见到人。”

  “她去向光复王陛下道歉了。”

  “这样啊。”迪斯卡尔也挑了根胡萝卜细嚼慢咽,“其实应该我……”

  砰!房门被粗鲁地推开,大步走进的银发青年身穿单衣,肩披月白色的外袍,秀丽的脸庞看不出喜怒,碧眸却流淌着怀疑和深不见底的仇恨,紧绷的声线更透出风雨欲来的气息:“迪斯卡尔殿下?”

  “我是。”朝不安地跟在后面的妹妹点点头,碍于手里的萝卜不能行礼,迪斯卡尔欠了欠身,“您就是帕西尔提斯·费尔南迪先生吧,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好笑地反问,帕西斯拨了拨散发,姿态闲雅动人,随即用一种像是猎豹狩猎的步伐徐徐走向他,“或许吧,不过我没有探究的闲情。”

  冷不防抓住他的衣领,接近到鼻息相融的距离,帕西斯笑得无比和气:“既然让你活着,罗兰等于剔除你的嫌疑了,我却不这么认为,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杜绝!”

  “不要啊——”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埃娃和霍娜齐声惊呼。

  危机本能全开,迪斯卡尔在瞬间用默咒给自己加了两道防御,上身后仰,但还是被凌厉的气剑贯穿腹部。幸好第二层结界有效地偏移了剑头,哈罗西恩也当了他的缓冲。

  “咳咳!”痛得蜷成一团,嘴角流下一道殷红的液体,迪斯卡尔顾不得伤口直往外冒的血泉,慌忙检视宠物,“哈罗西恩……”

  帕西斯不由得一愣,他眼光锐利,对方的神态完全不似作伪。这个把兔子当宝贝的家伙,真是那个阴毒邪恶的男人?

  “住手啊!”埃娃抢上前抱住他的胳膊,“他是我哥哥,不是那个叫席恩的坏蛋!”

  哼,管他是不是,做都做了,当然做得彻底。左手剑蓄势待发,就在这时,一声清冽的大喝震慑全场:“师父!”

  “……罗兰。”帕西斯的气势登时矮了一截。接到通报的东城城主急急赶来,俊美的面容沉肃威严:“还不把剑收起来。”

  “可是——”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医师和白魔法师。”直接揪着他的后领拖回,罗兰唤醒周围人的神智,然后转向埃娃,“对不起,埃娃殿下,他不要紧吧?”

  “没关系,没伤到要害。”埃娃噙着眼泪救治,百忙中回应。适时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模样,罗兰又道歉了几句,等迪斯卡尔转危为安,拖着卤莽的师父告辞离去。

  切,明明也想除掉这只烫手山芋,还装腔作势。看出徒弟的真实心意,帕西斯在心里碎碎念。

  用脚关门,罗兰将师父扔上床,生气地数落:“病还没好,就跑出去乱砍人。”帕西斯反驳:“听到仇人就在隔壁,我哪还能安心休养。”

  “迪斯卡尔应该不是席恩。虽然以防万一,是解决比较好,但一来席恩不会没有后招,这么做并无意义;二来让他离开我们的视线,只有更危险。从私心角度,我也不想杀了马尔亚姆未来的大舅子。”罗兰快速而清晰地分析。

  “你被美人冲昏头了!”

  “你才是!这些天是谁被椿侍侯得活象三岁小儿,连衣服也要人家穿?”罗兰没漏看一旁端着药碗手足无措的雪露特。

  “那…那不一样。”帕西斯心虚地申辩。罗兰投以冷洌的目光:“你继续享受美女的服侍吧,我要走了,不许再给我惹麻烦!我可是跷了军议会来阻止你!”

  “呐,罗兰。”被徒弟的无心之言刺伤,帕西斯沮丧地问,“我真的给你添麻烦了吗?”罗兰的眼神柔和下来,伸手在他头顶一按:“笨蛋。”

  走出两步,他意味深长地抛下一句:“你若只是荼毒我倒也罢了。”

  “大人!”长廊上,雪露特追上被侍卫簇拥的主君,嗫嚅道,“请问,我现在算是在索莱…费尔南迪先生身边任职吗?”罗兰深深瞥了她一眼,颔首认同:“嗯,帮我照顾师父。”

  “是!”雪露特喜出望外,行了个密探的礼节。

  创世历1038年星之月14日,使节团回到米亚古要塞,还没进门,就受到热烈的欢迎。

  “诺因哥哥!”

  露蒂丝如乳燕投林扑进心上人怀里,亲热地蹭个不停。因为小丫头的哥哥就在后面,诺因不好把她丢出去,只能虎着脸和雷瑟克交换例行对话。另一头,肖恩也一把抱住:“希莉丝,我好想你!”

  “哼,这么晚才回来。”形式上的娇嗔满含甜蜜和喜悦,希莉丝搂住的颈项,上演限制级镜头。虽然还比不上宫廷术士长阵容庞大,热火朝天。

  维烈看得面红耳赤,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一个护士打扮的秀美女郎迎上前,关怀地问道:“听说您生病了,没事吧?”

  “呃,你是——”维烈冒出个大大的问号。另一个容貌娇艳的女佣兵大步走近,满脸喜色:“维烈?真是维烈?太好了!终于见到你了!还认得我吗?”

  再次一头雾水:“这个……那个……”

  “哈哈,你一定认不出我了。”血玫瑰佣兵团长爽朗地化解了他的尴尬,拿出一只怀表模样的指南针,笑靥如花,“不过你一定认得这个罗盘。十五年前,就是你在遗迹救了我和父亲,还带我们出去,大恩大德莫齿难忘。对了,我叫叶尔玛。没想到吧,当年的小女孩长成大美人咯。”

  “遗迹?罗盘?”维烈更加困惑。杨阳不得不插口:“抱歉,两位,我父亲失忆了。但他其他地方一切如常,心智年龄也倒退回二十一岁——明白我的意思,就尽管出手。”

  愣了一秒后,叶尔玛和妃梨眼中同时迸出火花,登登登围住目标,各自展开不同的攻势。吓得菜鸟宰相舌头打结,手足僵硬。

  无视父亲求助的目光,杨阳闲闲纳凉,心里幸灾乐祸:这就是你的债,好好享受吧。

  “你果然和黑之导师有关系。”

  似曾相识的男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一个淡蓝色长发的精灵对着她温和而笑,靛青色的双眸沉淀着圆融通达的智慧,明明年轻的俊颜却给人一种看不出年纪的深邃感。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精灵。女性有着深色肌肤银白卷发,散发出野性魅力;男性一头精灵中少见的短发,矫健的身躯也完美地结合了力与美。

  “埃洛尔长老!”杨阳一眼就认出那空灵包容的气质。昭霆和耶拉姆失声大叫:“什么!”他们居然是那三个巨魔!?

  “太好了!你们变回来了!”正强制性拥抱副官的肖恩飞奔过来,比当事人还高兴,拉着埃洛尔转圈圈,“太好了!太好了!”众人丢脸地掩面,装作不认识他。

  埃洛尔也怪不自在,却没有挣脱,绽开发自心底的笑容:“你就是原先寄宿在杨阳小姐体内,天杖的誓约者肖恩先生吧,我代表全体幸存的精灵感谢你。”两名后辈应声行礼,态度充满感激。

  “别客气啦,我没做什么,是欧尔帮我跑腿——啊!”肖恩突然放开,一手抚胸,俊朗的脸庞稚气尽消,换上严肃之情,“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想把维烈大卸八块,但你们刚刚也听到了,他丧失了记忆,连向你们道歉也做不到,所以我恳请你们,暂时将他的帐记在我身上。我说不出恩怨抵消这种话,事实上我也很想揍他一顿,可他是我的朋友,有什么办法!我杀不了他,也不能坐视别人杀了他!对不起,求求你们!”

  一时间,喧哗的声音都静了下去,无论知情不知情,人人都感染了那份沉重的气氛,屏息以待。

  肖恩……杨阳暗暗叹气,略含责怪地瞥了父亲一眼:维烈,你逃避了自己的罪,却把别人的心往油里煎。

  “千年,对精灵也是很长的时光。”埃洛尔淡淡一笑,不带阴影的清澈,“那么久以前的是是非非,再追究也没意义。我并非毫无芥蒂,但我更不想图一时快意,造成更多的悲哀和仇恨。至于这些孩子,他们连黑之导师的面都没见过,只是继承了我和洁儿的怨气罢了,更谈不上有什么复仇的权利。”

  肖恩脸上交织着歉意、欣喜和感谢,深深鞠躬:“谢谢你!谢谢你们!”

  维烈怔怔注视这一幕,内心波涛汹涌,有某样东西呼之欲出,却被来自底部的呼声拉回。

  再休息一会儿……再休息一会儿……

  我会赎罪,我会偿还,我任由你们处置,只是……再让我休息一会儿。

  点点微光从夜空色的瞳眸里褪去。灵魂的最深处,一滴眼泪无声落下,苦得麻木。

  “阳。”一只小手从埃洛尔背后探出。杨阳一讶:“哦,小玲,你也来接我啊。”埃特拉满愿师背着手笑得灿烂:“嘿嘿,欢迎回来。”见她似乎和精灵相处得很好,杨阳由衷为她欢喜,朝蓝龙骑士点头打了个招呼。

  “你是西路法吧?”转向短发精灵,她语带促狭,“久违了。”想起自己曾把人家的衣服撕破,西路法困窘得连耳根也红了:“对、对不起,非常抱歉。”诺因眯眼,敏锐地看出里面有关节。

  “我代我的傻哥哥向你道歉。”女精灵吐出清脆悦耳的嗓音。杨阳一见美女就心情好:“你是——”

  “我叫凯米尔·德·卡莫·桑迪拉斯·艾威尼……你叫我凯米尔就好。”

  杨阳晕乎乎地还礼,余人也被冗长的姓氏轰炸得头昏眼花。诺因最先恢复,扬声道:“别杵在这里了,进去再说。”

  “我来。”露蒂丝双手平举,接过他反射性递出的重剑,不露丝毫因重量而生的吃力之色,利落地转交给一旁的掌剑官;再将一件华丽的王室斗篷替换了原来的披风;打了个响指,迎宾红毯展开,牵马上鞍;然后自己也骑上侍卫专用的坐骑,一扫之前撒娇痴缠的小女生样,威风凛凛一如资深的女骑士。

  一连串步骤熟练优雅,可见她为了适应首席近侍的身份,下了多大的苦功。

  雷瑟克对妹妹的执着无可奈何,只有默默祝福。

  诺因微微蹙眉,小丫头对他的心意他早就知道,在对杨阳动心以前,他也打算一等她成年就迎娶她为妃,生一堆后代子孙给史列兰做伴。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还是早点说清楚为妙,免得她越陷越深。

  十四岁,应该能理解。

  “诺因哥哥,要喝茶吗?我会莉莉安娜姐姐的泡法哦,特地写信去问的。还有我做的薄荷凉糕和椰子冻,你尝尝。”

  “随便弄点吧。”

  一进房间,露蒂丝就变回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幸福地为心上人张罗。诺因反而为一系列交际应酬和必要的接风洗尘感到疲倦,瘫坐在椅子上,拉松领口。

  听出他语气有异,露蒂丝立刻关切地转过头:“很累吗?我帮你捶捶。”摆摆手,诺因决定早摊牌早解决:“露蒂丝,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女性直觉已捕捉到不祥的波长,露蒂丝不自觉地绷紧身体。

  “我另有喜欢的人了,你……”

  “谁?”露蒂丝激动地打断,猜测直中靶心,“满愿师小姐?”诺因迟疑不答。见状,露蒂丝更加气结:“为什么不承认?难道你以为我是会偷偷打击情敌的龌龊小人?”

  “是她没错。”诺因坦承,“但我不是怀疑你,是不想让她知道。”

  “为了方便追求?”再一次命中。卡萨兰城主头一回在气势上被人压倒,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宛如人形火焰的少女。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我先喜欢上你的啊!”

  “这种事又不讲先来后到……”小小声的辩护。

  “那我们的约定呢?”湛蓝的大眼开始有泪花浮现,溢满伤心和气愤,“你明明答应过会娶我!你毁约!说话不算数!”诺因又一次被刺中罩门。大丈夫一诺千金,这方面他确实有抵触。但他更不要因为愚蠢的面子和一个不算承诺的承诺赔上下半生,硬娶个不爱的女人,何况这么做的下场是谁也不快活。

  “喂,你搞清楚。”诺因以指尖点点桌子,放弃成熟而平等的对谈,改成高压口吻,“当初我是说你通过考验就让你当我的贴身侍卫,但我并没有明说娶你为妻,我们也没有缔结婚约,哪能指责我背信。”芳心被残忍的话语撕成片片,泪水顿时绝堤:“好过分,诺因哥哥好过分,可恶、狡猾、混蛋……”

  良心有微小的刺痛,诺因烦躁地道:“我本来就是这种人,我才奇怪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就是喜欢啊。”

  “……”

  “那天,你牵着我的手回家,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露蒂丝胡乱抹泪,哽咽着诉说。诺因一愣:“那天?你说哪天?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带你回家过。”

  “果然忘记了。”露蒂丝毫不意外地苦笑,犹带稚气的俏颜仿佛一刹那长大了数岁,“你从来就是这样,随心所欲,也不管别人怎么想。”

  为什么连无心之举也怪在我头上?诺因百思不得其解:那我以后不助人为乐了!

  “前年的至冬节,你不是回来过吗?吃完饭,和哥哥、吉西安哥哥一起上街狂欢,我偷偷跟在你们后面。被人群冲散时,只有你听到我的叫声,回头来找我,凶巴巴地骂我臭丫头,用拳头敲我,一点也不体贴、不温柔、不像别的大人抱孩子一样,但是你紧紧地牵着我,紧紧地……从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

  “可是,那是我听力比较好。”诺因毫不留情地指出。露蒂丝大吼:“罗嗦!不要破坏少女美好的幻想!”诺因被她吼得一缩,暗自嘟囔片刻,还是忍不住出声确认:“就因为这点小事?”

  “就因为这点小事。”露蒂丝含泪重复,眼神坚定无悔。

  感情可以来得莫名其妙,某个瞬间的对视,某个回首的嫣然一笑。就像少女的兄长,在某个云淡风清的午后,一颗掉入禁地的球,一双缝着红梅的白缎鞋,一个带着羞涩的温柔浅笑……

  就此。

  “但我不喜欢你。”诺因耐着性子苦劝,“你再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露蒂丝怒瞪回去:“杨阳也不喜欢你,你放弃了吗?”黑发青年再次无言以对。

  “总之,路是自己选的,你没权利管!”甩下狠话,露蒂丝转身往外冲。

  “呀!”正好开门的杨阳差点摔跤,被史列兰及时扶住。露蒂丝也踉跄后退了一步,一言不发地瞪了她半晌,又掉头奔出去。

  “怎…怎么了?”杨阳一头雾水,看向桌后的人,“是不是你骂她了?”真是,对小女孩也不会委婉点。

  “没事,别管她。”示意半身关门,诺因手指酒柜——谈话没结果,气跑好友的妹妹,茶和点心也泡汤,使他的心情极度恶劣,“我们来喝一杯!”

  一打点完军团里的事务,肖恩就拉着友人上街闲逛。

  “我们去采苹果!”

  “可以采吗?”维烈双目一亮,进城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满街的苹果树,暗自垂涎,全是因为良好的品德才强忍,打算一会儿偷溜出去买两颗。

  “可以的啦,这几天是采苹果日——快点!去晚了就没了!”大胃王青年加快脚步。运动白痴险些跟不上。

  用鹰眼锁定一棵果实累累的大树,肖恩以万夫莫挡的气势冲过去,咻咻咻爬上枝桠,插上代表“占领”的旗帜,这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啊~~~忘了带篮子~~~”

  “我正想说。”维烈叹气,所以他才不明白友人急匆匆拉他出来干什么。

  “没关系,你把衣服脱下来。”肖恩立刻想出办法。生性腼腆的维烈很是犹豫,又舍不得美味的大苹果,只好脱下外衣,庆幸里面还有衬衫。

  “好,接住!”

  热闹的广场一角,几名跟踪者远远看着一接一抛的两人。

  “真是的,居然还这么悠哉。”黑发祭司心下不悦。血龙王扯着罩头斗篷抱怨:“月,为什么我们要像小偷一样偷偷跟着他们?”

  “当然是为了监视。虽然针对恶魔的防范部署已经开始了,但前期只有我们来。”月慎重地道,“东城的探子一定会大做文章,不能让他们抓到小辫子。”

  “可是我们顶多只能罩住这里。”

  “罩住这里够了,西城是因为丰饶之风的影响,通道范围才广。”

  “哦。”扎姆卡特松了口气。这时,另一头的叶尔玛和妃梨也在进行严肃的探讨:“出现了实力强大的情敌,我们必须努力。”

  “肖恩团长是男的啊,他是我们的情敌吗?”

  “没看到维烈冲他笑得有多欢吗?他对我们就束手束脚,红得像个虾子!”叶尔玛斩钉截铁。与她斜对面的角落,也有一群同人女在窃窃私语:“维烈宰相和肖恩团长,多么相配的一对啊!”

  “终于有新的猎物了,不过维烈宰相是殿下的预定人选,给肖恩团长好吗?”

  “殿下已经有雷瑟克大人和吉西安大人,分他一个又不为过!”

  “没错没错,要开发新资源。”其中一人扫描到扎姆卡特和月,惊喜地大叫,“哎呀,还有两个很亲密的帅哥!”

  “在哪里在哪里?”同人女们像嗅到花蜜的蜂群似地涌过去。以为形迹败露的真正同性恋情侣赶紧转移阵地,被眼尖的肖恩瞄见:“扎姆卡特?月?来得正好,快来帮忙。”

  “拿不动的话,用减重魔法不就行了。”月实在不想分担体力活。

  “不是啦,包不够了,借下外套。”话说回来,这么热的天,为什么还穿着厚实的斗篷?肖恩纳闷。深有公德心的维烈劝道:“我们不要采太多,留点给别人。”

  “要送很多人,你那包还不够扎姆卡特一个人吃。”

  “我比较喜欢苹果干。”酷爱甜食的龙申明。棕发青年对他的挑剔不满:“那你别吃,我叫杨阳加蜂蜜和牛奶作派。”

  “休想!”扎姆卡特恶霸地抢过维烈辛苦收集的成果,“全归我了!”

  “呃,你……”

  “算了,给他吧,但下一包不许抢。”肖恩大方地出让,继续采摘,采完却不见另两位苦力,“扎姆卡特和月呢?”

  “被一群小姐带走了。”维烈一脸心有余悸,“她们以非比寻常的气势和令人惊叹的执着要求那两位走一趟,说要问一些与人民精神生活切身相关的重要问题,不容拒绝,还说回头要来问我们——啊,她们说她们是《花园周刊》的编辑。”

  “花园周刊!?”肖恩脸色大变,抱着满怀苹果跳下树,急得直跺脚,“快走快走,被她们逮住就完了!”维烈不明所以地跟着他跑,直奔出两条街,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杨阳说,那里是魔女的巢穴。”迅速把苹果包起来甩在肩上,肖恩一手掩嘴,悄声道,“我是不知道有多可怕,也没看过那份报纸写什么,但提起它,大家都一副胆战心惊的表情。据说是把长相好看的男人胡乱配对,写一般男女之间才会发生的恋爱。”维烈大惊失色:“怎、怎么会这样?这不是造谣吗!”

  “是造谣啊,可是一开始就注明是‘此故事纯属虚构’,大家也拿它没办法。”

  “……女性,真是一种充满谜团的生物。”魔界宰相深深叹息,“父亲说的果然没错。”肖恩白他:“你总是把你爸爸的话当圣旨。”

  “父亲的话就是圣旨,不,真理。”

  摇摇头,肖恩不跟他辩,用大拇指比比城主府的方向:“回去吗?正好吃中饭时间。”

  “嗯…我想到处逛逛。”维烈用商量的口吻道,“可以吗?”肖恩失笑:“当然可以,难得你有逛街的闲情。”旅行期间应该早看腻了。

  “我经常上街了解民情,虽然通过网路就能知道。”维烈兴致勃勃地观察四周,双眸晶灿闪亮,“有个参观对象,当然要好好考察。”

  “哎,魔界的技术不是超过我们?”

  “是先进得多,不过摩耶是战斗用的要塞,各项设施都以军事为主,规划一点也不舒适——你能想象吗,唯一的森林浴场还有碍眼的能源仓,观景湖里灌的居然是液态氢!”维烈越说越气。肖恩听得雾沙沙,只能空泛地哦个不停。

  “资料库只有远景图和光维摄像,幸好父亲对建筑也有涉猎,制作了很多工程图和以前在网上浏览过的图片,但面积和材料都有限,如何合理地计划是目前的瓶颈。”

  “哦……”

  维烈绽开憧憬的笑靥:“来的路上我看到了,这里的自然景色实在太棒了!总有一天,我也要把摩耶建设成一个美丽的世界,让大家都能安心快乐地生活。”肖恩终于回过神,由衷叹服:“维烈,你真是个好宰相。”

  “哪…哪有。”黑发青年涨红脸,窘迫地别开眼,“我是想为大家做一番大事业,可惜我太笨了,至今还没什么成就。”肖恩鼓励:“万事开头难,慢慢来,你一定能成功的。”维烈展颜:“嗯。”

  “肖恩呢?你想做什么?”

  “我啊——”肖恩烦恼地挠挠头,“老实说,我没想过,大概是找个更适合我的工作,和希莉丝成家,再把帕尔他们接过来。”

  “这样不行哦,我父亲说过,年轻人一定要定下远大的目标,才能不懈前进。像我就有很多理想:建筑师、医生、作家、音乐家——听说我祖父就是个非常出名的艺术家,祖母是造景园艺师和点心大师,我觉得我的才能比较接近他们两位。虽然不能像父亲一样成为伟大的科学家,但是有一技之长的话,父亲回来也会为我骄傲的。”描绘着未来蓝图,维烈的神情期待而欣然。怔怔注视友人从未呈现过的面貌,肖恩脑中浮现过去的场景。

  [维烈,我要当海盗!]

  [海盗?]

  [对!就像纵横极东海的海盗王红胡子一样,帅呆了!]年幼的男孩摆了个打家劫舍的专用架势。冒充少年的黑发宰相弯腰瞅着他:[可是红胡子是坏人,专门杀人抢劫——你要当坏蛋?]

  顿时泄气,不到半秒又振作起来:[没…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愿望,比如当探险家、屠龙勇士、劫富济贫的侠盗,为民除害的赏金猎人。]

  [这些都不错哦。]温和的友人微笑嘉许。小手抓住他的衣摆:[维烈呢?维烈想当什么?]

  [我?]漆黑的瞳眸微微一动,瞬息间又恢复原先的平静如水,笑容也是不变的柔和包容,[我没什么特别想做的。]

  漫长的时光磨灭了一切激情与梦想,只剩下一个温柔却苍白的灵魂。

  “维烈。”肖恩蓦然停步,直视友人带着诧异的眸子,认真地道,“我在想,你不用回忆了。”

  “咦?”

  “忘了就忘了吧,这种想忘记的心情我明白,而且你不像我,有必须想起来的理由。”拍拍他的肩,肖恩笑得有一丝寂寥,“虽然你不认识我们很难过,但还可以重新开始嘛。像现在,我们就算朋友了;再跟杨阳相处一段时间,你也会把她当女儿疼爱——别勉强自己,如果那让你痛苦。”

  维烈愣愣地听着,内心深处再次荡起波澜,话语冲口而出:“肖恩,我真的丧失记忆了吗?”

  “嗯…唔,是不记得我们了。”不擅长撒谎,肖恩含糊过去,左右张望片刻,指着一个摊头,“那里有卖可莉饼,我们去买两个吃。”维烈失神地跟在后面,直到接过精巧的小吃,神智才回笼。

  “好烫!”急忙换手,他先打量了一会儿,再怯怯咬了一口,“苹果味的。”

  “对啊,你喜欢吃苹果不是——大婶,我拿草莓的。”肖恩对和面的摊主道。维烈一边吃一边记忆那熟练的动作,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民间手工食品,新鲜不已,却见身旁的人眼中浮起怀念和伤感的神色。

  “我们认识就是在市集呢,那个时候我和姐姐也在买可莉饼。”

  姐姐?维烈心一突,想起友人曾摇着他的领子说他是杀死他姐姐的真凶。

  不可能吧……如果我杀了他姐姐,他哪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话。

  “喏,肖恩团长是大胃口,这个特大号的给你。”胖大婶气势十足地起锅。肖恩开心地接过热气腾腾的烘饼:“哇哈~~谢谢你!”维烈瞠目结舌:“好大!你吃得下?”

  “吃得下吃得下,你呢?要不要再拿一个?大婶的手艺是本地一绝。”

  “嗯,很好吃,我也再拿一个好了。”

  一路走走看看,来到城门附近时,肖恩突然慢下来,目光也有些飘忽不定。

  “肖恩?”维烈没看漏他的变化,“你想出去?”迟疑片刻,肖恩附耳道:“维烈,拜托你一件事。”

  “好啊,你说。”某人义不容辞。

  “你大概知道吧,我有个哥哥,他做了很多坏事。”肖恩斟酌着起头。维烈回忆道:“啊,就是那个诅咒诺因的男人,还有那个病菌携带体的上司?”

  “对,他是恶魔之首[亚美尼斯],魔域的王。他现在正在始源之海进行一项阴谋,我没法去那里阻止他,但是我想调查一下他有没有在这里搞鬼。”

  “我听不太懂……你想漫无目的地查吗?”

  “不,我有目标。”肖恩神情凝重,“维烈,很多事你不明白,我长话短说。席恩…我哥哥他和我一样是灵魂,能附体操纵宿主,他曾经控制了海精灵一族的王子,重伤我的徒弟,和我们打了一场。虽然月认为迪斯卡尔——那位王子殿下不过是他用过即丢的棋子,我还是很不放心,我怀疑其他海精灵也出事了。还有,至今为止我们一直被动,敌人来了才应付,这样很危险,弄得不好就会有人牺牲。对于负位面,那些领主,我们也几乎不了解,这些都需要调查清楚。”

  “那你想怎么查?去海里吗?没有潜水艇…相关的工具怎么下去?”维烈听得忐忑不安。

  “用魔法啦!你不要老说我听不懂的名词!”肖恩忍不住抗议,然后鬼鬼祟祟地将友人拉进小巷,布下隔音屏障,“总之,那两个地方都在海底。[红夜法师]瑞维恩,他是古往今来对负位面研究得最透彻的法师,留下了大量的文献,保存在他恋人的别墅[水之宫]里,那也是唯一保留下来的记录。后来因为[魔导之乱],一场人为的大灾难,当代的文明都失落了。之后法师背上罪人的刻印,被歧视打压,由教坛掌控了大陆,所有研究恶魔和负位面的行为都被视为异端,所以去查图书馆也没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水之宫]上了。”

  “你想一个人去?”维烈蹙起的眉满是担心,“太危险了,而且你不是军团长吗?随便跷职可以?”肖恩摆摆手:“我是挂名的军团长,事情都有亚法,我的副官处理,走了也不要紧。”

  “可是……”维烈还要劝说,被一把勾住肩膀:“兄弟,跟我一起去吧。”

  肖恩打着如意算盘:身为通道的维烈留在这里,难保不波及无辜酿成惨剧,而在海底,闹得再大也没关系。如果找到负位面的资料,也许能堵上他体内的裂口,那就不用勉强他想起来了。

  “我也可以去?”维烈转忧为喜,“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不会,你不是很强吗,那天我被疫病之王打伤,就是你帮我出气。”肖恩说出迟来的感谢。维烈不好意思地抠抠脸颊:“其实我很少用异能,不太有把握。”肖恩宽慰:“你只要尽量顾好自己就行了,真的发生什么事,我会保护你。”

  保护我?维烈全身一震,骤然清晰的童音在脑海里放大再放大,化为雷霆轰然作响:

  [总之,我一定会变强,变得很强很强,然后保护维烈、姐姐和义父!]

  回避的真相裸地摊开,沧桑疲惫的心也在温暖的抚慰下逐渐痊愈,但还有一根线紧紧牵着,使维烈无法踏出最后一步。

  当晚,月明星稀,两个身影偷偷摸摸地在中庭汇合。

  喷水池中央的女神像被月光勾勒出流畅优美的线条,如玉润泽,在水珠的映衬下更为逼真。随着充满节奏感的咒语,池水渐渐泛出蓝荧荧的光,仿佛一大块融化的蓝水晶。

  “成功了!”肖恩打了个响指。维烈稀奇地戳了戳,有一股奇异的吸力:“用这个就能直达海底?”

  “对啊,水域连接。”肖恩露出“我是天才”的表情,“虽然限制人数少了点,但来回都行。”

  “可是,最好再计划一下。”干粮、手电筒、探照灯、防水服……什么都没有。维烈实在有点毛毛的,深切担忧是否太轻率。肖恩一脚踏上水池边缘,振奋地道:“还计划什么,早去早回。”

  “你想去哪儿?”

  “哇哇!”

  肖恩差点一头栽进去,幸好被维烈抱住。转过头,只见月寒着脸走出建筑物的阴影,接着是哈欠连连的扎姆卡特。肖恩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看守某个通道了。好了,我解释完了,你是不是也该说明一下?”月温温地道,一派尔雅。

  这算哪门子解释?肖恩咕哝,简要道出自己的想法。月垂眸沉吟:“出发点很好,但达成的可能性是零。大海茫茫,你要找到何年何月?还带着这个随时随地会变成恶魔客厅的家伙。就算让你好运蒙到,那里也只会成为你的墓穴。水之宫倒是有大概的地址,但那里是红夜法师,吾辈最伟大的先人和他的恋人水之圣女艾蜜莉合力建造的梦幻宫殿,什么准备也没有,你就想闯进去找书?如果你成功,那真是太对不起无数葬生海底的寻宝者了——两个不可能任务,还是做梦比较快。”

  肖恩被一连串毒针刺得无还手之力,好不容易架起盾牌:“我…我拿了希莉丝和昭霆的头发,可以作为媒介,她们被海精灵救过。”

  “那只不过是专门收留遇难者的地方,你能担保海精灵就住在附近?她们掉了头发在那里?”

  “……”正当肖恩要铩羽而归时,意外的援军加入进来:“寻宝者?那个什么宫有财宝?”

  “对对!那里有财宝!很多很多财宝!”肖恩点头如捣蒜,昧着良心说谎:原谅我,书也是财宝。扎姆卡特当场被贪欲冲昏头脑:“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宝窟藏在海里——好!我要把它攻克!管他红夜还是黑夜,有我世界第一盗宝专家出马,统统只有闪边的份!”

  月揉着太阳穴,有股冲动将做成龙肉包吃。

  “我说你们……”

  “怎么回事?”一个温雅的女声插进谈话,“吵吵嚷嚷的。”

  “杨阳!”男士们都吓了一跳。中城满愿师怀抱七弦琴站在连接卧室的阳台上,身后是黑发飘逸的绝美神祗。

  “就算要讨论地下活动,也该把音量放小点,或者设个结界。”含笑的嗓音透过风魔法传来,肖恩等人多少有点尴尬。

  用羽落术跳下,杨阳大步走近,收起调侃之情,换上淡淡的忧虑:“我大致听到了——肖恩,你真的太冒失了。”肖恩大声道:“可是,万一席恩再搞小动作,我怕有人会和帕尔一样遭殃啊!不是所有人都有你和诺因的不死之身!就连诺因,也只能赶跑那些领主,要是他们七个齐上,我们挡得住?必须找出克敌之法!”

  “嗯…说的也没错。”叹了口气,杨阳看向最可靠的人,“月,你有什么办法吗?”月还没回答,跟着走来的史列兰道:“我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气息,也能问水元素海精灵和那座水之宫在哪里。”众人大喜。杨阳顺理成章地道:“那你跟他们一起去吧。”

  “你不去?”史列兰皱起眉,敏锐地听出弦外之音。杨阳微微苦笑,她是很想去,可惜本领低微,去了只怕又成为负累。

  “你不能去。”说话的是维烈,语气十分严肃,隐隐夹杂着一缕苦涩,“此行有危险,我们当中得有一个留下。”

  这是什么歪理?杨阳愕然。维烈不再看她,询问友人:“走吗?”肖恩大力点头:“嗯,时间紧凑。”

  去宝库搜刮了一番,堪称精英小队的一行人整装待发。

  “小心啊!”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跃入水池,杨阳的心提到嗓子眼。走在最后的史列兰一弹指,一只宛如纯银打造的精致臂环套上杨阳的左臂。这是他的神力凝聚,可以代替他保护重视的少女。

  五个人,和上次挑战席恩时相同,只是这次维烈代替了她的位置。

  巧合的数字令杨阳感到一丝不祥。

  满月为层层叠叠的海面镀上金边,一只透明的气泡冉冉浮起,折射出瑰丽的光芒。

  “耶——到了!”肖恩做了个胜利的手势。月泼冷水:“这是海面不是海底。”

  “月,别老是挑刺嘛。”肖恩嘟囔,转向另一个同伴,“史列兰,麻烦你咯。”暗黑神点点头,吟唱了几个特殊的音节,模糊却又异常优美。莹蓝的光屑从四周涌出,围绕着水球旋转,仿佛一道道细线,最后形成光的漩涡,一些背生双翅的美丽小人儿也在众人眼前若隐若现地露出身形。

  维烈看得目不转睛,伸手想触摸这梦幻般的一幕,却只碰到冰冷的球面。月感叹的是另一件事:“神语!果然是充满力量的语言,几个字就能赋予水元素形体,可惜人类无法使用。”

  “龙可以。”史列兰指指正朝水精做鬼脸的扎姆卡特,“龙语魔法就是神语的变形。”

  “但是龙语魔法人类能使用。”肖恩提出质疑。史列兰扼要解释:“因为那毕竟已经是另一种语言,只是取了神语瞬发的技巧而已。”扎姆卡特不爽地转过头:“那种含含糊糊,像稀泥似的语言,龙族才不屑学!”史列兰微恼:“我们是众生之父,你好歹放尊重点。”

  “哈!众生之父?就凭你这德性?”血龙王故意戳他脑袋,戳得乖宝宝神祗越来越生气,眼看就要进入破坏状态,魔界宰相及时打圆场:“别闹了,不是要办正事吗?”

  “哼!”史列兰摆出“不和你一般见识”的架势,躲到他背后。维烈身上有一种和杨阳相似的宁静气质,平息了他内心的躁动。

  “离不开妈妈的小鬼。”扎姆卡特刮脸嘲笑他。史列兰反唇相讥:“那你就是欺负小孩的坏人。”

  “没错,萨克,太没有龙王的风度了。”月深感家教不够。他一开口,扎姆卡特就威风全无,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令史列兰大为解气。这时,嬉闹了一阵的水精推出领导人,直接和他在脑中对话。

  “她说她认识水之宫和海精灵的住处,问我们先去哪儿。”史列兰翻译。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月,默认了他领队的地位。

  “水之宫,万一海精灵真的出事,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由水精带路,球型结界渐渐下沉,海水顺着平滑的弧面滑向两边,一丝凉意渗透进来,这才有了几分在水中的真实感。随着水漫过头顶,幽深的海底世界展现在众人面前。

  “我讨厌这种全是水的环境。”扎姆卡特皱起眉头。维烈却整个人趴在球面上,睁大眼惊叹不已。夜晚的海洋意外的明亮,一串串气泡从脚底升起,不时有曲线漂亮的小鱼成群结队地游过。

  “太不可思议了!这就是海中胶囊电梯间吗?啊——有此一行,纵死无悔!”

  “……他在说什么?”肖恩询问月。博学的法师也摇头表示不懂,不过他曾经陪去魔界接受分离手术,拜见过那里的高新技术,听着不是很别扭。

  只是,连说话方式也变了,记忆未免断得太彻底。这样将来整合,搞不好会人格分裂。

  不管他,自作自受。没兴趣做心理辅导,月径自闭目养神。那边兴致一过,消极的性格又冒出头:“会不会碰到鲨鱼、鲸鱼之类?还有,超过几百米,水压会把我们压扁。”

  “不会的啦,这就是水的结界,会自动调节。”肖恩是他和相反的乐天,“要是碰到比较凶的鱼,让史列兰跟它们勾通勾通,行个方便。”扎姆卡特嗤之以鼻:“它们根本不会靠近,除非它们不想活了。”

  “啊,我刚刚忘了说,能够使用神语的,还有精灵。”由勾通一词想起拥有相同能力的种族,史列兰补充道。平地惊雷,月猛然睁开眼。肖恩也变了脸色:“难不成——”

  “糟了。”月神情凝重,他鲜少如此表现出内心的动摇,“如果还有这样的价值,海精灵一族就真的危险了。也许像迪斯卡尔一样,成为备用身体。”

  “太过分了!”肖恩又气又急,“我一定要阻止席恩,不能让他再这么为非作歹!”月敲了他一杖:“计划不变,没听到我用过去式吗?要是席恩知道此事,在去始源之海以前八成就预备好了。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冒冒失失去闯敌人的老巢,而是尽可能多地了解。海精灵也是个神秘的种族,听说水之圣女和他们有来往,也许她的宫殿有相关的资料。”肖恩沉着脸不吭声,显然对兄长的累累罪行愤怒到了极点。维烈体贴地转移话题:“那座水之宫,是什么样的地方?”

  “据典籍记载,是可以与神域媲美,最顶尖的魔法建筑。连红夜法师也花了三年才完成,凝聚了他对水之圣女的爱,几乎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奇迹。”

  “才比不上神域呢。”史列兰积极捍卫自己的家园,“我在神域种满了天堂,很多很多,那个水之宫哪里比得上。”肖恩奇道:“天堂?那种白色的花吗?可是很单调啊。”史列兰一讶:“你去过?”

  “嗯,还看到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那是我的真身。”

  维烈已经学会不对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惊奇,比如真身假身之类,但独自搭房子这种事还是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你说水之宫是那位法师一个人建造的?”

  “这没什么稀奇,以前我也能轻而易举造出一座塔。”瞥见神色有异,月拍拍他示意自己并不是缅怀,“超古时代的魔法文明远比我的年代更辉煌。法师们可以自由往来海陆空三界,甚至探索神的领域和外层宇宙,建造了大量的浮空城和水底宫殿,合成兽[奇麦拉]和机械结晶[魔力人偶]。再然后就是众所周知的[魔导之乱],起因是流派之争,一群狂妄的法师试图用各自的方法揭开神之封印,打开负位面。结果一个简单的计算错误,不但葬送了他们,还造成世界性的大灾难。除了水之宫,所有的水底宫殿都被摧毁了,浮空城也解体坠落。法师的地位一落千丈,还是因为魔族侵略,才重新得到重视。”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维烈后知后觉地指着自己:“魔族……是说我们?”

  “废话!不过别指望我把你当恩人。”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知为何,魔界宰相心跳加速。血龙王立刻注意到,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为什么丧失记忆了还觊觎我的月?”肖恩慌忙阻拦:“还不都是你害的!”

  “狗屁!我就没想他的女人!”

  当事人倒没什么触动:“对我还有反应?那说不定有救。”扎姆卡特怨念地瞪他:“月,你应该给他一杖,而不是在这里理智地分析。”维烈脸红地争辩:“我、我对男人才没兴趣!”

  “那最好不过。”同性恋情侣异口同声。心脏还在狂跳的魔界宰相却无法说服自己。看出他的惧意,肖恩宽慰:“别怕,这是一个法术的后遗症,不是你真的爱上月。”

  “是…是吗?”维烈这才松了口长气。

  “你们说的爱,是什么?”史列兰突然插口。月露出淡淡的讽笑:“对了,神拥有的是大爱,这种伟大的感情不同于人类口中的爱情。”

  “所以我问你啊。”

  略带复杂地凝视他黑水晶般纯净的眼眸,月收起旧恨,以平静的语调道:“你也不用好奇。能够公正平等地去爱,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人类的爱并不美丽,只是的团块。说的确切点,爱是占有,爱是自私,爱是贪求,爱是监守。”

  “这…这似乎极端了点。”维烈不赞同。月坚持己见:“无论用多少形容词去美化,这就是爱的本质。就算最清高的圣人,一旦陷入爱河,也无法做到全然的无私。”维烈默然。

  “我喜欢诺因,喜欢杨阳,很喜欢很喜欢,这是爱吗?”

  “……喜欢两个人?还一男一女?这肯定不是爱,除非你是双性恋。”

  “月,这一点我不同意。”肖恩摸摸受到打击的暗黑神,“爱又不局限于恋人之间,朋友师生、兄弟姐妹、父母子女之间也有爱啊。”史列兰连连点头:“嗯嗯,我就觉得杨阳是妈妈,诺因是爸爸,都好喜欢好喜欢。”月无力地瞅着他们:“这种爱一开始就不要拿出来相提并论,我说的就是恋人间的爱情。拿[红夜法师]举例吧,他本来是个酒鬼的儿子,最低下的贫民少年,一天被巡礼的水之圣女救下,看中他的资质收为徒。他无法自拔地爱他的老师,拼命努力想成为配得上她的男人,他也成功了,成为吾辈人人景仰的大法师。可是那个女人,是不允许破身的神眷之女。这还没什么,讽刺的是,她是个极为虔诚的信徒,性格也简直达到女神的境界。温柔、慈悲、平等地爱人世万物。是的,她爱她的弟子,但她也同样爱一只受伤的小猫,一只骨折的兔子,始终无法理解学生所说的‘只看着他一个人,只爱他一个人’是什么意思。绝望的红夜法师在某天独闯负位面,想找一种能让他博爱的老师收敛花心的神奇植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好可怜。”心软的肖恩眼泪汪汪。维烈沉吟道:“我倒不认为水之圣女如此无情,她是红夜法师的老师,那年纪一定比他大,也许她是自卑,才不接受他的感情。”没想到这种可能,月眨了眨眼:“这倒没有记载,传闻都是说水之圣女太高洁,不愿沾染世间。奇怪的是,她后来也失踪了,他们俩就成为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悲剧恋人。”扎姆卡特不以为然:“哪有植物能操纵人的感情,那个法师应该直接睡了他的老师,就像你当初对我做的。”月罕见的满面飞红,维烈更是羞得连脚底板也红了。

  “咳嗯。”用干咳掩饰窘迫,月勉强平顺地说下去,“大概红夜法师对水之圣女的爱更接近精神上的爱恋,何况他们是师徒,这道障碍也不是那么容易跨越。不过他还是做了[记号]。”

  “记号?”

  “灵魂的刻印。神子神女死后一般会回归眷顾者身旁,这么做就可以避免神明抢人。他可能想这一世不行的话,下一世还可以重来。”

  “真是用心良苦。”扎姆卡特颇为佩服,他当初要是早做准备,也不会有后来的遗憾。说话间,由奇形怪状的鱼、珊瑚礁、水草、高山和裂谷组成的风景跃入视野。维烈惊讶地道:“我们应该来到很深的海底了,为什么还这么亮?”

  “哦,我问贺加斯借了点光。”史列兰手指上方。月托着线条优雅的下颌:“对了,这几天是金轮月的全盛期,亡灵的力量最弱。如果水之宫和海精灵那儿有这些玩意,倒是个大好机会。”肖恩提醒:“可是我们都不会镇魂魔法。”

  “只要敌人不能发挥出应有的实力就行。”

  带路的水精一个轻盈的转身,比划出无声的旋律。即使史列兰不翻译,余人也猜得出:目的地到了。

  黑发神祗让光扩大范围,逐渐浮现的景象震撼了每个人,令他们彻底失去描述的语言。

  一幢幢浅蓝色的巨型圆顶建筑错落有致地构成环形,在倾斜的土地上描绘出花朵般的图案。中央是一座高耸的山峰,无数台阶呈八角形向下延伸,长廊连起风格迥异的空中庭园,喷泉的闪光与繁花的灿烂清晰可见。最上方,这座梦幻都市的顶点,是一栋玉白透蓝的华美宫殿,十六座精雕细琢的尖塔拱卫着娇小玲珑的主堡,犹如一条巧夺天工的项链,和底下的基座一起烘托出位于链坠的珍贵存在。

  感应到协调神的力量,防御系统自动启动。澄蓝的光芒仿佛清冷的瀑布,从塔顶倾泻而下,渐渐变得七彩缤纷,将整座都市笼进极光的帷幕。泉水歌唱,花丛荡漾,更使人感觉眼前的奇景是梦中的投影,朦胧飘渺的海市蜃楼。

  “太惊人了……”好半晌,维烈才打破静默,深深吐气,“竟然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它…它是建在火山上?”

  “因为要种花。”史列兰喃喃道,“我感到花的气息。”月也久久不能平静:“果然,‘俗世荣耀和天上荣光的完美结合’——和史书评价的一样。”

  “咦?”众人不解地看向他。

  “瑞维恩是法师,艾蜜莉是圣职者,魔力是广泛伸展而支配,神力是高高升起而归依。你们不觉得这座水之宫很好地体现了两者吗?不过红夜法师还是个情种,把神性特别突出了,就为了讨好。”月语带尖刻。维烈说公道话:“这本来就是他送给他老师的别墅嘛。”

  肖恩因为是俗人,没啥深刻的感动。扎姆卡特更大刺刺地批评:“全是海贝和珊瑚做的,一点也不值钱。”月用力敲他:“你这不识货的家伙!那都是顶级的玉髓贝和蓝珊瑚,一颗就足以买一堆金币!只喜欢闪闪发光,连玻璃片和琉璃瓦也区分不出的你,竟敢对那么杰出的成就指指点点!”越说越气,咚咚咚敲得起劲。

  “呜~~~知道了啦,别敲了。”扎姆卡特哀哀讨饶。

  看着这一对,维烈脑中冒出一首打油诗,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他对爱情的领悟:

  问世间情为何物,教人受气也相许。

  问世间情为何物,乃是一物降一物。

  我将来绝对不要谈恋爱。惊吓地抚胸,魔界宰相郑重告诫自己。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被人压在头顶、颐指气使。当他把感想和决定偷偷告诉友人,棕发青年的神情极为古怪,似哭似笑,好象想掐死他,又像是要拥抱他,宣泄某种情绪。

  “你有这种决心再好不过。”低下头,让刘海遮住眉眼,肖恩握着拳头背对他,“月,我们从哪里进去?”

  “等等,先观察一下,不可能没有守卫。”月收回变成凶器的法杖,又恢复冷静的态度,“你把结界分开,行动的余裕会大得多。”肖恩巴不得如此,捏了个手诀,将水球五等分。

  “露妮,到我这边来,那里的魔法结界很强,你不能靠近。”史列兰伸出手。水精恭敬地亲吻他的指尖,飞到他的肩膀上。

  维烈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使得友人发这么大的火,几次想问,对方都不正眼看他。

  随着距离的拉近,敏感的风元素体首先感到刺痛肌肤的魔力波动:“有东西从地下出来了!萨克,肖恩,你们打头阵!”语毕,向史列兰使了个眼色,默契地后退,双双护住最需要照顾的维烈。

  其实以魔界宰相的能力,破坏整个水之宫也在一念之间,只不过他不可靠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刚排好队列,泥土如洪涝般喷涌而出,惨白的骨架构筑出阴森森的巨大身影,尖锐的爪子焦躁地撕扯坑洞的边缘,浑身散发出刺骨的寒意,空洞的眼窝燃烧着绿色的火苗,张开的巨口生满利牙——是一头骨龙。

  “小心!”肖恩唤出暗镰,挡在同伴面前,“这是海底,你不好发挥,我上。”扎姆卡特的回应是轻蔑的嗤鼻,同时一道青蓝的火柱冲出地面,瞬间蒸发了亡灵巨龙,热浪连隔着冰冷的海水也能感觉到。

  虽然因为结界,不能使用喷吐和自身的力量,但地势反而有利于血龙王,只要召唤岩浆就行了。

  “别大意!还有!”月话音未落,有质无形的攻击悄然发动。大片水刃深深吃进厚实的球面,尽管被反弹,却将众人冲撞得东倒西歪。趁此机会,又有六副巨型骨架在烟尘中裸露出来。

  “我把法术主体转交了,自己控制!”肖恩百忙中丢下一句,挥动骤长的镰刀砍下其中一头的颅骨,不忘设下水幕的屏障给予同伴们缓冲,但是他忘了友人的状态——换作原来的维烈,当然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他现在是菜鸟科学家兼魔法盲,只能试着用异能取得平衡,水的浮力和重力却抵消了他的努力,被混乱的水流推得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甚至没察觉从天而降的死神。

  “维烈!”眼角瞥见友人的危机,肖恩顾不得和骨龙缠斗,金黄的斗气波如怒放的花瓣绽开,交缠着涌向欲咬下的大口,轰碎了坚固的下颚骨。

  这漂亮的一击足以让真正的龙族重伤,却杀不死已死的亡灵。少了下巴的巨龙发出愤怒的咆哮,冻白的寒气跟着喷出。肖恩将计就计地一闪,几乎平贴着冻波游戈而下。若非他是幽灵,即使不被击中也会冻僵。

  “水龙显临·破!”礼尚往来,凝聚的水元素化为透明的长龙,咬碎骨龙的脊椎。余势所及,附近的两头巨龙也被拍碎。

  维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背后软软的像触到了实地,张开眼时,看到友人压在自己身上,琥珀色的双眸流下清澈的液体。

  “!”黑眸瞪到最大,溢满震惊和不知所措。眼泪被水膜吸收,没有落在他脸上。

  肖恩咬了咬牙,刚才一刹那,他有股强烈的冲动,想眼睁睁看着这个一脸迷糊的家伙就那么被撕咬、吞噬——原来他心里的恨,比他想象的还深吗?

  蓦地,他眼中迸出冰冷的杀气,环顾周围,一群水傀儡包围住他们。

  眼见同伴被困,月等人却无暇下去救援。继化成灰烬的骨龙之后,是一道迅捷的红影。拖曳出耀眼的轨迹,在水中自由翻转,每个锐角都爆开一朵火花。一眨眼功夫,结界就削弱了一半!

  “火凤凰!?”龙的视力捕捉到敌人的残影,扎姆卡特浮起惊喜之色,急切地喊道,“喂,是我啊,你们的王!快停止!”

  “萨克,那不是火凤凰!”月用传讯术纠正他,“是火元素的凝结体,红夜法师的使役兽!”

  “……是吗,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掩饰失落,血龙王操纵火焰之蛇直追掉头的敌人,耳边却响起幼鸟的哀鸣,下仆菲尼克斯失望至极的眼神清清楚楚地浮现。

  不!我不能杀死他!紧急间偏移攻势。火凤凰得理不饶人,振翅冲下。月大惊失色:“萨克!”

  十米高的风涡卷起波浪,形成致命的水龙卷撕碎火凤凰,光屑般的羽毛纷飞。扎姆卡特呆呆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才转向。只见凌乱的黑发披散在大了一号的白袍上,稚气的俊逸脸蛋卸下冷静的面具,只能用切齿形容。

  “混蛋……”以法杖撑着幼嫩的身躯,月气喘吁吁地咒骂,“开小差也要看看时间,在这个鬼地方,我只能用自己的能量!”

  “……抱歉。”扎姆卡特勉强牵了牵嘴角,红瞳是不同于平日的柔和,“不过,月,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呢。”

  “哼!”

  “没事吧?”解决了水傀儡的肖恩带着已掌握了诀窍的维烈浮上来,瞧见缩水的同伴都愣了愣。不及互相慰问几句,每个人都感到一股无来由的情感激流:喜悦、悲伤、愤恨、嫉妒、渴望……剧烈冲击心房,意识渐渐模糊。

  “稳住!是精神攻击!”身为神的史列兰只失神了一瞬就清醒,大声唤醒同伴,抬手挡下趁隙而来的雷矢雨。碎散的电弧沿着冰墙游走,连同爆裂的冰粒碎片一齐四散飞舞,与拔地而起的屏障敲打出杂乱的乐章。

  “那是——”月瞪大眼,“石巨人!这关可不好过。”看那泛着青光的表面,应该是最坚硬的石材青晶石,周身缭绕的水气也能有效地抵御熔岩的威力。

  “我来。”不想成为累赘,难得有表现机会,维烈双手推出。以他为中心,弧形的波动如同浪潮重重拍击那沉重的躯体,空间扭曲震荡,像一张纸被折叠弯曲。石粉簌簌滚落,恐怖的裂痕纵横曼延,高大的石巨人犹如崩塌的土偶,无声无息地解体溃散。

  对应前所未有的威胁,最后两道防御接连发动。无形的力场消融了余波,十六座尖塔张开紫金色的半球型光罩,表面密密麻麻绘满了优美的精灵语。史列兰双手交抱,宛如金属蜂鸣的清脆声响震动了整个海底。

  神罚之剑·出鞘。

  炽烈至极的光柱从掌心中央激射而出,墨黑透亮,围绕着丝丝鲜红如血的细线,烧尽一切挡路的事物,直直插向目标。剑锋与防护罩的撞击处,白光刺眼得令人无法逼视。巍峨的建筑群开始颤抖,从顶部到尖端,在数万年后的今天终于经历痛苦的洗礼,显出崩溃之貌。

  只短短几秒,光罩就变得忽隐忽现。在魔法塔的力量耗尽之前,神剑及时提起——他们的目的是进入而非摧毁,也必须留下支撑的底子。

  “干的好!”月夸奖。扎姆卡特哼了声:“不过尔尔。”

  “是我们才能这么轻松!换成其他人早死了!”

  诚然,顶尖的魔法战士,异能超群的魔界宰相,博闻强记的法师,破坏力十足的龙王,还有强大无匹的主神,这样一支队伍堪称无敌组合,输在他们手上,红夜法师一点也不丢脸。

  缩短的巨剑汇聚成一颗黑色小球,没入黑袍下的身躯。

  离得近了,才发现山顶也是座空中花园。粉紫、鹅黄、雪白的小花开满了整片广场,这种花卉由于枯萎时花瓣依然紧连着花心,有个动听的名字叫[永恒]。夹杂着大丛大丛的金,毛茸茸的像兔子尾巴,看起来非常可爱。四周均匀地散布着十六座高塔,笔直伸展的模样仿佛信徒们祈祷时伸出的手臂。而花海的中心,精巧的主殿映着从塔顶洒落的光辉,瑰丽闪耀如七彩宝石。

  用渗透的方式穿过已无力阻挡入侵者的结界,众人遵循自由落体定律降落。史列兰蹲下来研究花朵,很想找点种子回去种,被肖恩强行拉走,因为扎姆卡特已经遥遥冲到前面去撬砖头。“充气”完毕的月把揪回来,推开精金制的大门。

  一行人经过恢弘宽敞的黑曜石厅堂,走进汉白玉铺成的长廊,两侧摆放着贝壳形的小花坛,朵朵盛开的珍珠花散发出明亮温润的光泽;极光透过绘着釉彩的玻璃窗,星星点点地筛落;紫水晶墙壁和落地窗帘相映而辉,充满神秘高贵的气息。如此幻美的布景,只怕连王宫也远远逊色。

  “真是漂亮的地方,那位水之圣女真幸福。”维烈感慨。月头也不回地道:“她没住进来过。”

  “咦?”众人都吃了一惊。

  “红夜法师不是好大喜功的人,水之宫建这么大,有避难所的性质。水之圣女接到神谕,预见到会有一场大灾难,他才造了这样一座海底都市。但是后来他们俩闹翻,相继失踪,没人知道怎么进来,这地方等于废弃了。”

  辛苦建造的宫殿,却没有迎来主人吗?魔界宰相不禁有几分感伤,另外三个却没他这么纤细。史列兰对着珍珠花道:“假花,不喜欢。”扎姆卡特一路往空间袋里丢财宝。肖恩东摸摸西碰碰,不小心拉下一块帘布,惊呼:“你们看!”

  “哦。”看见露出来的油画,男人们不约而同地赞叹了一声。画中的女郎身穿淡蓝色的丝袍,坐在树下抚动琴弦,身畔围满了小动物,眼波温柔如梦,无尽的柔美又透出端庄和高雅。这眼神是如此灵动,甚至令人忽略了她精致的五官。画家以深情的笔触勾勒出她袅娜的倩影和神韵气质,望之如真人。

  “这就是水之圣女?红夜法师眼光不错。”月首先评论。肖恩点头赞同:“很有母亲的感觉。”史列兰一指点唇:“有点像杨阳。”扎姆卡特断然否决:“杨阳才没这么弱不禁风!她的身材倒挺像轩风那个疯女人。”维烈凝神回忆:“我觉得她的眼神像谁来着……一时想不起来。”

  评头论足了一番,众人才继续上路。根据月对建筑格局的推测,很快找到位于东北角的书室。

  和整栋宫殿的风格一样,高大沉重的精金书柜也是呈环型分布,形状又是扇面,俯瞰犹如一朵盛开的向日葵。然而肖恩定睛一看,叫道:“这、这些不是书啊!”

  实心的柜面上没有半本书籍,而是一个个凹槽,露出蓝色的尖头。

  “是不是书。”月走上前,抽出一条晶体,那是六棱形,两端削尖,材质像蓝水晶的奇异柱体,里面隐隐流动着液态的物质,“超古时代的法师都是用这种特殊晶矿记录。密存性好,又坚固耐用。还有圆形水晶[塔布]和有名的奥古诺石碑群。”

  “那超古文明怎么会毁灭的?”维烈心细,听出一个疑点。

  “因为那场魔法风暴打乱了所有晶矿的内部序列,没碎的也变成了废品。倒是不少书的残本还幸存,这就是所谓的有利必有弊。”

  “那我们怎么看?总不见得敲碎。”扎姆卡特又问了个实际的问题。月先挥动法杖,在空中拼出光的文字,再示范给大家看。

  随着角度的调整,一道蓝光打下,漆黑的地面浮现出浅蓝的古语:“这是目录。你们不认识当代的语言,我把一些关键语罗列出来了,待会儿就对照着找;然后放在一起,完事后我再教你们怎么看内容。”

  “好麻烦。”懒散的暗黑神很不情愿。肖恩劝慰:“已经比查书容易多了。”

  “没错,给我去干活!”月指了个方向,“你负责东面。”扎姆卡特自发跑向北面。维烈正要迈步,拉过友人,轻声道:“肖恩,刚刚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是的话,我向你道歉。”

  “嗯?”棕发青年一愣,神情略略停滞,随即绽开不带笑意的笑容,拍拍他的肩,“没事,你找你的吧,别漏看了。”

  盯着他的背影好半晌,维烈才不释然地转过身。

  少了大型抱枕,杨阳一夜辗转难眠,最后热了杯牛奶,才勉强睡了两个小时。

  打着呵欠走进餐厅,不意外地看到卡萨兰城主,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地喝着冰咖啡。

  窗外,细碎的阳光穿过叶缝,沾染了清新的露水气息,洒满整个庭院。天空擦洗过似的明朗,蔚蓝色的背景上,几朵洁白的云彩懒洋洋地飘浮,一派悠闲气象。

  “那个,诺因……”点餐完,杨阳在友人对面坐下,不知如何启齿。

  “我知道了。”瞥了她一眼,诺因放下咖啡杯撕面包。他这个城主可不是当假的,何况某人把请假单交到守卫手上。他也乐见这次行动,虽然有不少案例,但有关深渊魔域和七领主的详细资料他确实不清楚,只是——“你不该让史列兰跟去,那帮人除了月,没个可靠。”

  “可是史列兰非去不可啊,只有他能向水元素问路。”杨阳试着辩解,“扎姆卡特也挺可靠的,肖恩遇到大事还把持得住,维烈嘛……忽略不计。”

  “他别扯后腿就很好了。”损归损,站在城主的立场,诺因倒是希望未来岳父闪得越远越好。反正他是不死之身,不怕有个三长两短。

  一盘香气四溢的咖喱蛋包饭放在满愿师面前,她欢呼着开动。

  诺因静静凝视她,目光却有点漫不经心。杨阳敏锐地注意到,面露关怀:“诺因,怎么了?你有心事?”

  “没有。”不想让她知道远方的战局,诺因飞快地解决自己的早点,起身丢下一句,“吃完饭,多出去走走,别一个人发傻。”

  “呃?”杨阳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直到他走出餐厅,周围一下子冷清下来,才明白他的意思。

  一空闲,她就无法自抑地思念那个人。

  往常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史列兰大声读故事书,优美的嗓音宛如天籁;肖恩早上都来指导她魔法,和扎姆卡特争抢食物;变年轻的维烈在旁边咋舌,逃得不快就被逮住强塞;月斯斯文文地进食,和呈现鲜明对比。而这会儿,他们全去了海底,不知是否安好。

  希莉丝住在宿舍,上班就直接去军营;昭霆和耶拉姆也要早起锻炼;莎莉耶同样住官舍。当那五个吵吵嚷嚷的家伙走了以后,她竟然形单影只,没了陪伴的人。

  食欲尽失地放下餐具,杨阳拍打双颊迫使自己振作,免得学悲情女主角无病,准备用最快的速度吃完饭,照诺因说的,出去走走。

  这时,一个充满元气的女声传进她耳中:“早啊,阳。”

  “哦,小玲,早上好。”杨阳双目一亮,朝她身后的人也打了声招呼,“露琦雅团长,早。”

  “您好,杨阳小姐。”蓝龙骑士回了个军礼。北城满愿师奔向厨房,端了一盆新鲜水果出来,解释道:“我去给埃洛尔送饭,别看他稳重,可喜欢赖床。”

  “好。”杨阳微笑着目送她离去。露琦雅的神情却有些复杂:“邱玲小姐最近很少吵着要回去了。”杨阳困惑地道:“这是好事啊,说明她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

  “是,但我本来以为她喜欢大人。”以流畅的动作脱下军用手套,露琦雅迅速而不失优雅地进餐,“现在我要修正这个看法。”杨阳不知道这层关系,消化了一会儿。

  “你是说,她并不喜欢赛因先生?”

  “不,那也是喜欢吧,只不过,她还是个孩子,无法理解真正的爱是怎样深刻的感情。”

  深有同感的杨阳苦笑。露琦雅没有挖掘,温和地道:“杨阳小姐,一会儿我要参加军议会,麻烦您照看邱玲小姐了。”

  “呃…好。”想起刚才友人来去匆匆的样子,又结合对方透露的讯息,杨阳的心头蒙上不安的阴云。

  露琦雅走后没多久,邱玲蹦蹦跳跳地进来:“咦,露琦雅不在啊?”

  “嗯,她要开会——小玲,吃完饭我们一起上街逛逛怎么样?”

  “好啊好啊,听说三天后是终夏祭,外面一定很热闹。”邱玲兴奋不已。

  “终夏祭啊……”杨阳将视线投向窗外,由衷希望父亲他们能在节日前赶回来。

  朱蒂骂骂咧咧地刷洗锅子,这口铁锅前天借给罗克做祖传的跌打药膏,留下一股子怪味。尽管分到一盒,她也很不高兴;而且难刷到她都想拿去铁匠那儿打成刀算了。这些天打铁铺的生意热火得让人眼红,如今兵荒马乱,谁不想买把刀防身?就算上头看得严,小动作还是免不了。

  但是家里只有这口锅子,她只得认命地使劲刷。

  好容易闻不出味道,用干布擦净放好,朱蒂忧虑地瞄了眼田地。当家的上礼拜征兵去了,这时节打仗实在不好,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两个小的还照顾不好自己,到了秋收可怎么办才好?

  话虽如此,送别的那天她还是强撑着笑脸叫那死鬼别担心,朝隔壁的懦夫吐了口口水——东城打过来谁有好果子吃?魔族魔族,她这辈子没见过半个血盆大口吃人的魔族,她只知道诺因殿下来了以后,讨厌的税务官全不见了;他还从外大陆引进了一种豆子,非常好种。吃起来是不怎么样,但至少荒年里,家家都饿不着肚子。

  舀了碗小米,她风风火火地冲出后门,想赶快喂好鸡去田里,冷不防撞见篱笆外站着一抹黑影。

  “你、你是什么人!?”顺手抄起门边的扫帚,朱蒂摆出威胁的架势。最近有很多高头大马的佣兵经过,吓坏他们这些淳朴的村民。虽然城里的守卫很尽责,三不五时来巡逻,老约克家还是被摸走一只鸡,她可不想自家能下蛋的老母鸡也给贼偷了。

  那人转过头,眼对眼的瞬间,朱蒂突然脸红了。她已经不年轻,孩子也生了两个,可是被这个男子注视,却有种倒退回双十年华,被爱人呵护宠爱的错觉。

  他三十上下年纪,暗红色的短发下,是一张端正的面容。不算出众却非常特别,英挺的眉宇透出桀骜之气;脸型轮廓又很文雅;眼中蕴涵深邃的沧桑,隐隐流露出忧郁的茫然,三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合得无比协和。一身黑布长袍,因为风尘而变成了灰白色,法师的打扮,却没有佩带任何相关的物品。

  “打扰了,女士。”略带沙哑的醇厚嗓音也符合外貌给人的印象,“请问,你家里有年轻的女孩吗?”

  “啥!?”本来醺醺然的朱蒂立刻回过神,横眉怒目,举起扫帚做赶人状,“去去,我家不卖女儿!看你好手好脚,居然干起人贩子!再不滚,当心我打你!”

  “不是的。”青年失笑,令对方再次羞红脸,“我不是人贩子,是想找一位故人,她身上有一个星形胎记,所以——”说着,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握紧。朱蒂缓和颜色,心想他大概是找失散的亲人之类:“我家的丫头是我亲生的,也没有胎记,鲁尼家的琳娜小臂上倒有块疤,但不是星形的。”

  “没有别人了吗?”

  “没啦没啦,你上别村问问,至高神会保佑你。”

  至高神?淡淡一哂,黑衣法师欠了欠身:“谢谢您,冒昧之处请见谅——啊,请问你家有没有多余的干粮?”语毕,从腰包里掏出一枚银币,迟疑着递出:“我不确定可不可以用……”

  “银币!”朱蒂瞪大眼,冲上前一把抢过,放在嘴里咬了咬,“真的!你等等!”兴冲冲往回跑。

  “随便包点就好。”担心那枚钱不能用,法师在后头叮咛。但是一刻钟后,妇女还是拎了只沉重的食篮给他。

  “非常感谢。这是驱魔香,小小薄礼,请务必收下。”

  “哈哈,你真是个好小伙子,路上小心啊,祝你早日找到那个女孩。”

  对红发青年而言,这句话比什么都宝贵,颔首道谢,再次踏上旅途。

  走出村子,他掀开遮盖的布巾,里面是干酪、几块面饼、一瓶麦酒、一包炒豆子和一些马铃薯干。在农家看来,已经是丰盛的飨宴。面饼上还洒了肉沫,香喷喷的,可见女主人很用心地准备。

  咬了口干酪,久违的滋味扩散开来,法师深深吐了口气。

  好久没吃人类的食物了。

  心情好,脚步也轻快,走了不到半天,一座宏伟的都市出现在他的视野彼方,城墙上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米亚古要塞啊……希望在那里能找到她。

  同一时刻·负位面——

  “格蕾茵丝,你有没有看到拉菲格?”

  “那个疯子?大概又拉着哪个倒霉鬼炫耀他的梦中了。”

  “可是现在是他的冥想时间,我去找他没看到啊。”这也是嗜血之王被同僚认为脑筋有问题的原因之一:又不是法师,冥想个啥?

  魇魔之王奇道:“那倒真的怪了,可能学欧塞,玩失踪吧。说起来克鲁一回来就到处找他,不知道为什么。”梦魇之王咧了咧嘴:“叫他去水晶湖捞,我在那儿碰见那头睡猪,不过不保证漂流到别的地方去了。”

  “……还是别白忙一场了,何况梅杰安在养伤,不能打扰。”格蕾茵丝低下头,继续没完没了地雕她的宝石花,“话说回来,你找他什么事?”奇蜜拉双手合十,满眼憧憬的小星星:“找他帮我造一座新的宫殿啊,原来的我都住腻了。”格蕾茵丝心一动:“这倒是,他别的本事没有就这个特别强,我也叫他帮我设计一套首饰好了。”

  堂堂实力派领主就这么被她们定义成建筑工和珠宝匠。

  “克鲁和艾斯托尔真应该学学他的绅士风度。”奇蜜拉深切唾弃另两位同胞。格蕾茵丝和她同仇敌忾:“就是!一个娘娘腔,一个粗暴横蛮!”

  “如果他是人类男性,追他的女人会多到数不清吧。要长相有长相,要本领有本领,要房子有房子,要财产有财产。”

  “但他是恶魔。”格蕾茵丝意味深长地道,浮起妖媚的冷笑。

  “站住!通行证!”

  “通行证?”没料到会被拒之门外,身穿黑袍的红发男子怔了怔,好脾气地问道,“我没有,请问到哪里办?”守卫上下打量他:“你是冒险家吗?有没有魔法师公会的徽章和证件?不是东城籍就可以过。”

  “法师徽章啊,请等一下。”翻找了一阵,一卷文书和一枚附有火红绶带的精金徽章递了过来。看清背面的魔导师印记,守卫骇了一大跳,再看证书,却是陌生的文字。

  “哦,这是法师专用的克米特文,我帮你翻译。”

  “不用,盖章没错。”用专门的小法器确定无误后,守卫郑重递回两样古老的物品,恭敬一礼,“祝您在米亚古玩得愉快。”

  “谢谢。”彬彬有礼地回应,深渊领主顺利走进敌方的大本营。守卫们对着他的背影交头接耳:“谁说法师都阴沉古怪,这位态度多好。”

  “是啊,希望他是去投靠殿下。”

  沿途一片喜庆气象,家家户户的门口窗户都摆着鲜花,穿着也光鲜亮丽,整座城洋溢着欢腾的气氛。街上车水马龙,来自外地的雇佣兵坐在酒馆里喧闹,碰到熟人就勾肩搭背,一起叙旧干杯;风尘仆仆的商人赶着骡子或各色篷车涌入预定好的摊位,或拿着单子寻找买主;工业区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市场的叫卖声也一浪高过一浪。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拉菲格有点无所适从,本能地朝宽敞的地方走,不知不觉来到市中心。

  四个菱形喷水池组成一个大菱形,栩栩如生的雕像高高耸立,各个戏班子和美食摊已初具规模。孩童尖叫着嬉玩,主妇们三三两两地聊家常,年轻的情侣亲密细语,和平安乐的景象完全不像要塞。看来传闻果然没错,这里的居民和他们的统治者一样神经粗大。

  突然,几只小手抓住他的长袍下摆,一张张仰起的脸蛋透出希翼:“叔叔,你是流浪法师吗?给我们表演一下好不好?”

  换作别的法师,早就勃然大怒,教训这群无知小鬼了——魔法又不是戏法。但拉菲格只是微微一笑,挥手划出一道虹彩,宽大的袍袖接着飞出一群白鸽。

  “哇啊~~~”不止孩子们蹦蹦跳跳,其他人的视线也被吸引过来,包括远处玩抛接球的两队人。

  那个人是?淡黄衣裙的少女好奇地打量,冷不防后脑勺挨了一下:“中!”

  “可恶,阳,你太狡猾了!”顺手抄住弹起的球,她用力扔回去。中性打扮的黑发少女大笑:“哈哈哈,谁叫你自己开小差。”和她同队的小孩也欢呼叫好。

  这边不甘示弱,立刻战成一团,惊呼和笑声此起彼伏。

  包着水膜的空气球又轻又有弹性,冰凉滑溜的触感也很好,反射着阳光,格外绚丽。不少孩子跑过来吵着要,杨阳只得又做了几个给他们,无形中就形成了两个阵营。喜欢新鲜和漂亮物事的小孩都围着拉菲格,看他表演幻术,不时变出一些野花野草和小动物;而好动的就分成几块打球。

  “累死了。”终归没小鬼精力旺盛,不到半小时,两位前辈就相继退场。满头大汗的杨阳用手掌扇风,无意间一瞥:“咦,小玲,你后腰有个胎记。好可爱,像五角星。”

  “哦,这个,出生就有了啦。”邱玲下意识地拉低上衣,露出怀念之情,“所以姑妈她们都叫我小薇,本来是想取名叫紫薇的,伯父他们又说北斗帅气,可是‘邱北斗’怎么听怎么奇怪,两边吵来吵去。最后爷爷说:平凡才是福气,玲又有美玉的意思,帮我正式定名。”

  “呵呵,是吗。”杨阳听得好笑又羡慕。她家不但亲子关系冷漠,亲戚之间也交恶,只有小叔叔杨唯对她疼爱有加。没看出她的异样,邱玲续道:“我家是大家庭,大家都很疼我,我妈还生了三个。”

  “嗯,我知道,我见过你哥哥。”除了邱慎行,杨阳还想起冰宿的表兄凌心宇,只觉那天发生的一切好象是上辈子的事了。邱玲郁郁叹了口气,显然思乡情切。杨阳安慰地拍拍她:“我去买果子冻,你要什么口味?”

  “橙子!”

  百无聊赖地晃了会儿,邱玲蓦地瞪大眼,边跑边喊:“喂喂,快回来!”

  抓回想跳下水捞球的小不点,她看看自己穿的皮靴,试着跨进去,摇摇晃晃地站稳。她胆子小又没学过武,走得万分小心。

  “呜~~都湿了。”感觉靴子进水,她咕哝着弯下腰,这时,身后响起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转过头,只见那个变魔术的男子呆呆站在水池前,脚边躺着一只倾倒的竹篮,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腰。

  被看到了!邱玲面红耳赤地遮住,正不知所措,对方踏前一步,颤声道:“艾蜜莉……”

  “哎?”

  “艾蜜莉!终于找到你了!”轻盈地跳上喷水池,红发青年伸手似乎想抓她,又害怕似地停住。邱玲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眼光说猥亵一点也不猥亵,澄净清明,又火热异常,纠结着狂喜、不安、哀伤、痛苦……深刻得令人不忍卒睹,烧得她脸发烫。

  脚不由得往后退,一个打滑,邱玲惊叫着摔倒,跌入一双臂膀,被硬生生转了个弯。

  做了垫背的拉菲格没有淋湿,冲出去的瞬间,他设了个防水术,但少女的羊角辫还是在纠缠中松脱,吓白的小脸也溅了几滴水花。

  “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呢。”大手抚上她的脸颊,如捧至宝的珍重,一如那带着叹息的语调,“我的老师。”

  “呃!?”邱玲眨眨眼,这才真正回过神,急切地解释,“不是啦,你认错人了,我不叫艾蜜莉,我叫邱玲。”

  “我知道,那是你前世的名字。”

  “前…前世?”邱玲哑然,几乎以为自己闯进哪个舞台。拉菲格微笑,准确地点在她的后腰:“这里,是我留下的记号。”

  “记号?可那是胎记啊!”转念一想,剧本和许多言情书是有这种桥段,邱玲不禁怦然,说话也混乱起来,“那…那你怎么确认?不会搞错吗?”

  “不会,那是我亲手做的刻印,你身上也有契约的气息。”

  听他说得笃定,邱玲更加慌乱。私心里,她一直希望谈这样一场唯美的恋爱,眼前的男子条件也很优秀,只是,搞错的话……而且万一是骗局……

  “小玲!”拿着两杯果子冻的杨阳远远奔近。正六神无主的邱玲宛如看见救星,火速爬起,躲到她背后。

  拉菲格微微蹙眉,慢条斯理地起身,足尖轻点跃出水池,稳稳落地。看他的架势像是法师,杨阳暗暗警惕,祭出友好的笑:“这位先生,您找我的朋友有什么事?”

  “抱歉,是我吓着她了。”拉菲格也回以礼貌的态度,行了个令杨阳为之一愣的古代礼节,“她是我的一位故人,我没有恶意。”

  “故人?”杨阳愕然,转向身后的人,“小玲,你认识他?”邱玲咬耳朵:“不认识,他说我是他前世的老师。”

  “前世!?”杨阳瞠目结舌,她可不信这玩意儿,不过老师这个词让她稍稍安心了点,虽然那男人的眼光怎么看也不像是看老师……抹了把汗,她试着用说理的方式和对方勾通,那眼神灼热得连她都快起火了:“请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她腰上的胎记就是证据。”拉菲格目光熠熠,一霎不霎地凝视邱玲。后者被他看得直往友人背后缩,又忍不住偷瞄他。杨阳哭笑不得:“有胎记的人成千上万,不能断定就是她啊,我一个男性朋友腰后面也有。”

  “那个记号是特别的,是我定下的契约。”

  “可是……”

  无心再和她周旋下去,拉菲格弹指设下隔音结界,朗声道:“我来猜,她来自异世界,对不对?”杨阳和邱玲目瞪口呆。

  “当初我就是为此才期待她转世,艾蜜莉…我的老师她是神眷之女,我不想她再被神明抢走,所以施法让她死后会转生到众神管辖不到的异界。”

  “……”

  “还有!我希望你来世平平凡凡!别再高高在上!比我年纪小,有个幸福的大家庭,不要美得让男人觊觎,普通、可爱就好——你完全照着我的希望出生长大,不是吗!”

  邱玲已经说不出话,杨阳汗如雨下:这……美少女养成吗?还真给他说中了,不会有这种事吧?老天!

  注意到两人的局促,拉菲格按捺激动,温和而恳切地道:“前世的种种,我不想多谈,也无意打扰她现在的生活,只是想重新开始…重新认识,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老实说,这是个合理的请求,邱玲松了口长气,杨阳也缓和颜色:“好的,那个,请问尊姓大名?我叫杨阳,她叫邱玲。”

  “你们叫我拉菲就好。”深渊领主温柔地瞥了邱玲一眼。

  拉菲?多加个“尔”字就和风天使长同名了,气质也挺像的。杨阳对自己看人的眼光颇有自信,除去那令人冒冷汗的前世今生,眼前的男子眉目潇洒,毫无阴沉狡狯之气;相貌儒雅中透出英朗,端严又神采飞扬;举手投足,充满良好的教养,偏偏还自然不做作。总之,是个矛盾而富有魅力的男性。

  小玲,你要把持住啊。杨阳在心里祈祷,不管多么不像坏人,毕竟也是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焉知不是演技,当初她就被罗兰骗得团团转。

  拉菲格绅士地建议:“这里不方便谈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如何?你们决定。”杨阳硬着头皮答应。闻言,拉菲格顿时绽放出夺目的喜色,弯腰捡拾翻倒的竹篮和食物。邱玲蹲下帮忙:“这个是?”

  “是一个大婶送我的,虽然不能吃了,终究是她的心意,丢在这儿也妨碍行走。”

  呜!又多了个不像坏人的理由。跟着捡的杨阳开始摇摆,涉世不深的邱玲已经奉上好感。

  用浮空术将篮子送进垃圾箱,拉菲格摇晃完好无损的麦酒瓶,飒然一笑:“我也变得挑剔了,以前会毫不在乎地擦一擦就吃。”杨阳和邱玲愣愣瞧着他。

  “麻烦再等一下。”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他扬手放出一串魔法烟火,吸引了全场的注目,“先生们,女士们,初到贵地,请捧个场!”两个少女哑口无言,直到他表演完一系列精彩的节目,荷包满满地转过头,才神智回笼。

  “嘿嘿,不能让女士请客啊。”笑着抛掷铜币,拉菲格手指杨阳手中的木杯,“那个,快化了。”

  “啊…哦。”递给友人一份,杨阳边吃边整理思绪,对方的性子意外的豪放不拘,她也情不自禁地放开胸怀,“其实你不用客气的。”拉菲格笑而不答,忽然倾近正舀橙子汁的邱玲,前额的刘海几乎碰到她的发:“艾蜜莉,虽然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但你放心,不出三天,我就会攒到不亚于王公贵侯的财富。”

  “呃……”邱玲满脸通红,只能呆呆看着他深情的眸。

  “当然,你从来不屑这些东西,但我还是想像普通男人那样养活你。为你建造最舒适的家园,用最美丽的珠宝妆点你,让你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请接受好吗,我亲爱的老师?”

  邱玲羞得快爆炸,叫道:“我不是你老师!不是艾蜜莉啦!”什么绝世美女?把他迷得这么神魂颠倒!

  拉菲格一怔,脸上浮起茫然无助的神情,随即敛去,执起她的手,郑重一吻:“我明白了,你现在是邱玲,我刚认识的新朋友。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来,一切都会和当初一样——小玲,我可以叫你小玲吗?”

  “……”邱玲的回答是通红的脸蛋和僵直的身躯。

  啊啊啊~~~~小玲~~~~杨阳在旁边哀号,清楚看见友人一只脚已然踏进柔情的陷阱。

  也难怪,拉菲风采翩然又温情款款,换成她被那双炽烈的眸子注视,也会心跳加速,何况没什么经验的邱玲。

  “那…那个,我们去吃东西吧。”她只能使出缓兵计。

  三人前脚走,后脚探子将完整的报告传达给卡萨兰城主。

  “阳她们被陌生男人搭讪,还一起去吃饭?”他恶狠狠地眯眼,咧开狰狞的笑,“你居然就那么放他们走,不把那男人分尸,零零碎碎丢到我面前!”早熟悉他脾气的探子纹丝不动,将请示的目光投向直属上司。情报部长扔回主子一个白眼:“你冷静点,能通过城门就代表他至少不是东城的法师,不被我的人拿下就表示他行迹不算可疑。”

  “我不管!”

  “你不管也得管!这时候由不得你任性!”吉西安的嗓门更大。诺因抿嘴积蓄和他对吼的力量。雷瑟克及时调解:“现在的问题是那男人是谁。”

  “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不过他有点奇怪,管邱玲小姐叫艾蜜莉,还说她是他前世的老师。”

  “艾蜜莉?我好象在哪儿看过这个名字。”诺因皱起眉头。吉西安和雷瑟克面面相觑:“前世?不会是疯子吧?”某书痴击了下掌:“对了,和水之圣女同名。”

  “红夜法师的老师!?不可能,这名字也很常见。”吉西安断然否定,对部下道,“那人一定是疯子,把他抓起来。”雷瑟克持不同意见:“疯子能当法师?”吉西安不甘心地承认:“有句话叫最容易成为精神病患的职业就是法师。”雷瑟克斜睨他:“那你要小心别变成那样。”诺因一扯斗篷站起来:“别烦了,我去确认就水落石出。”

  “混蛋!给我回来!别想趁机跷班!”吉西安的咆哮没能拉回溜得比兔子还快的主君。

  如同万籁俱静中落下一滴水珠,悄然荡开微小的涟漪,却令沉睡的灵魂警觉地苏醒。被黑衣包裹的躯体自动浮起,水花漫天散开,宽大的袍角无风而动。

  “它,要醒了吗?”

  模糊的声线隐含忧虑,同时一个欢喜的声音响起:“大人,终于找到你了!呃…你是清醒的?”

  无面之王低下头,认出忠心耿耿的下仆:“萨菲?”

  “是。”最强领主手下的第一强将行了一礼,一头紫红长发滑到胸前。欧斯佩尼奥缓缓降落:“我问你,最近有没有人去过深渊之井?”

  “深渊之井……”听到这个名词,萨菲艾尔微微蹙眉,那是在环境险恶的负位面也被划为禁地的神秘之境,仿佛会吞噬一切的无底深渊,“席恩主子去过一趟。”

  “席恩主子?谁?深渊魔域什么时候又多出这号人物?”因为长久睡眠而与时代脱节的欧斯佩尼奥讶道。

  “他是我们公认的王,一位人类法师,不过实力确实强。”

  “哦,无所谓,他想当就当好了,但是深渊之井……”

  “欧塞!”随着暴跳如雷的吼声,诅咒之王气势汹汹地踏水而来,“总算找到你了!的给我解释清楚!”说着,他抓住僚友的斗篷,用力一扯。

  如瀑的黑发飞扬,丝丝缕缕地落下,覆盖住修长优雅的肢体,直垂过脚踝;一张皎洁晶莹的脸如世间最精致绝美的杰作,却在他明锐的双目里失色,七色之光汇成透明,单纯而绚烂,幽深璀璨的黑眸敛尽万千光芒,流转间慑人心魄。

  克鲁呆了好一会儿,呢喃道:“果然……”

  淡樱色的唇微抿,欧斯佩尼奥一扬手,又把自己遮得密不透风,不同于平日的剔透嗓音却再次听傻了两魔:“怎么对我的长相好奇起来,上次还没把你看呆吗?都不体谅我为大家正常恋爱的苦心。”

  “你你你…我对你才没兴趣!”克鲁回过神,粗声粗气地喊道,“除非你哪天变出胸部来!”可恶,这么美的脸竟然有两张,神明的恶作剧吗?

  “这个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的心态比较接近男性,变出丰胸也没意义。”

  “够了!别岔开话题!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为什么还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记挂兜在心头的疑问,克鲁不耐烦地大喝。欧斯佩尼奥整个人僵住:“和我…一模一样?”

  “对!连根头发丝也不差!”

  “怎么可能……他还活着?”

  “谁还活着?”克鲁和萨菲齐声追问。欧斯佩尼奥没说话,白皙纤长的手指在衣襟上拽出深深的褶皱,半晌,他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喂喂,欧塞?”

  “大人?”

  “太有意思了,太愉快了。”掀开兜帽,无面之王笑得像找到新玩具的孩子,狭长的凤目闪现点点恶念的光芒,“差点就睡过这么热闹的聚会,要去谢谢它。”语毕,腾身而起,冲不罢休追上来的僚友笑了笑,令他骨头酥软地跌回去:“不用急,克鲁,谜到最后揭开才有趣。”

  顿了顿,他丢下一句:“萨菲,那个席恩回来后,叫他和我见个面。如果他投我胃口,我就助他一臂之力,再给这个世界添点乱。”

  云雾之海突然变得稀薄,黑袍旅者停下脚步,冷静地观察。流动的白雾渐渐散开,上一刻还白茫茫的视野,在下一秒变成绿意葱翠的庭园,微风拂过,带来泥土和草叶的清香。就像在眨眼间,隔开了两个世界。

  席恩不惊不咋,在这片界元,只要他想,也能弹指造出一座宫殿来,不过没这闲情罢了。

  银练也似的瀑布涌入小水池,淡淡的烟气笼罩住小巧精美的庭榭,摆着茶点的石桌旁,静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淡,第二感觉是冷,第三感觉是虚。袍色素雅,浅灰滚淡黄细纹;清茶似的眸和发色一样,清澈透明,又带着漩涡般的深邃感;秀雅的面容平和淡逸,唇畔的笑意舒缓而悠远。

  “午安。”他和气地招呼,比了个请用的手势,“休息一下,喝杯茶吧。”

  对这个气质像三流算命师,又一副招揽生意架势的陌生人,席恩表面不动声色,心下暗暗提防。他可不认为随便哪只阿猫阿狗能进来始源之海,而且对方显然来意不善。

  略一思忖,他猜出端倪:“命运之神?”

  “哦,眼光不错。”贝里卡斯兴味地笑了。席恩冷淡地注视他:“你该庆幸我现在是这种状态。”不然他早就轰他一个灭世禁咒,再把残渣送给所有的部下分食。

  “冤枉啊!”某神一脸无辜,像极了说包准的江湖术士,“我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但你真的恨错人了。”

  “又一个说我恨错人的家伙。”耸了耸肩,棕发青年无动于衷地在他对面坐下,右手造型奇巧,刻满密密麻麻符文的金属杖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悦耳的轻响,靠在他的肩头。贝里卡斯眼神一动:“支配之权杖……连这件秘器你也拿到了?”

  “秘器?它就插在深渊之井边上,要我装作没看到也不行吧。”

  “那…那个是牢门钥匙啊,里面关着很可怕的……”命运之神试图让眼前的人类明白“拾金不昧”和“三思而后行”的道理。魔域之王噗嗤一声,爆笑出来:“哈哈哈,你还哄小孩啊。”

  “……”

  “受不了,神也好魔也好,都是这种家伙。”甩甩头,他把玩长辫,神情恢复伪装的淡漠,“别废话了,你是命运之神,就告诉我何谓命运吧。”和这帮无厘头的单纯能量体,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贝里卡斯深深一笑:“命运?你就在命运里啊。”席恩微一挑眉:“意思是,你只是挂名的神,想做什么想走什么路都取决于我们自己?”

  “对~~~”即使承认自己是吃闲饭的,命运之神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表现。

  “那你又干些什么?”

  “嗯…给予众生对抗命运的小小恩惠就是我的职责。”

  “敢情你其实是运气之神?”席恩笑得非常明净爽朗。贝里卡斯不觉也回以开怀的笑:“是啊是啊,我是掌管空间和时间、秩序与法理的神祗,后来兰修斯用星辰之力创造了命盘,委托我管理,我就被误传成星神、命运之神。”

  原来一切的肇始是混乱神?席恩的瞳仁微微收缩,随即沉淀下来,如镜子般平板无波:“罢了,正因为有不同的命运,才有这样一个千变万化的世界,要求公平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从出生起,名为不平等的东西就融入我们的血液,人人都没选择权,也就没什么好计较,何况这些可以用后天的努力弥补——不过,你还真是个霉星。”

  “为什么叫我霉星!?”贝里卡斯大受打击。

  “不是吗?多半是被你的霉手摸过,我的命运之线才会乱七八糟。”

  “这是不折不扣的污蔑。”好脾气的星神难得有点气恼,“席恩,你和多数人类一样不知足。能爬到今天这步,生来就是萨桑之子,你不认为你实在好运得不得了吗?”棕发青年冷冷一笑,不为所动:“如果没有无形之手翻弄,那所谓的机遇就是纯粹的机率结果,看不看得出,能不能抓住,全取决于本人,何来恩惠可言?再说出生,萨桑之子的身份只为我们兄弟俩带来不幸。如果生为普通人,如果不是双子,我们的父母就不会死,就会平平安安地长大。”

  摇摇头,命运之神端起茶杯,适才的情绪波动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是价值取向的问题。换作重利的人,就会选择得天独厚的资质。何况,即使如你所愿,你也会衍生出新的不满,提出相反的假设——人就是这种生物。”

  “好吧。”席恩也不跟他辩,他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和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唇枪舌战,更没兴趣打动对方,“但我还是坚持霉星的看法,至少对我而言。”贝里卡斯手里的杯子晃了一下,咬牙道:“我怎么把霉气给你了?”

  “我做过实验。”席恩很认真地回答。

  “实验?”

  “赌博。如果出老千,我能够战无不胜。但是老老实实地下注,我回回抽到烂牌、押到小、掷到一,十次十输——这根本不符合机率学。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咳嗯、咳。”贝里卡斯连连呛咳,尴尬地别开眼,“那个,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你和肖恩的命运轨迹本来很正常,因为人为因素产生分歧后,就扭曲了。他的运气越来越好,你的越来越差。”肖恩其实很适合去当赌徒,保证一夜致富。

  “我想也是。”席恩轻哼,无意识地摩挲法杖上的美丽刻纹,蜜色的肌肤与淡金的杖身无比贴合,“所以我幸福的弟弟,那个多管闲事的魔界宰相,你们这些只会讲大道理风凉话的神都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嫉妒也好,无理取闹也罢,总之我不痛快,你们也别想痛快。”

  “喂喂,席恩,你太武断了。”

  “我必须武断。”席恩淡然道。行为的意义?那对一个定型的人渣来说太奢侈了。除了快意恩仇,他的心荒芜得再也感受不到其他所谓的温情,也无福享受。尖锐的恐惧就像绷紧身体的兽,时时警惕着。因为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活下来。被囚禁在水晶球里的千年,痛苦也无时无刻咬啮着他,逼迫恨意疯长,占据心灵,紧紧缠住灵魂。

  要活着,要复仇。反复反复,这么鼓励自己。

  体谅?以德报怨?啐,这些美德留给你们自个儿享用吧。

  贝里卡斯神色一整:“你就笃定你会成功?难道你没猜出我坐在这里的目的?”席恩嗤笑:“无非是打击我罢了。始源之海是诞生之地,拒绝外来的伤害行为,在这里你不能杀我,连念头也不会有。”贝里卡斯一愕,这才注意到一些之前忽略的蛛丝马迹:为何席恩对三界如此了解?为何生前年纪轻轻就有那么高深的魔法造诣?就算是萨桑之子,就算有明师指导,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配合问话,他释放出神威。席恩一动不动地抵御,常年的困苦锻炼了他的心志,虽然精神力还没达到神的层次,单单承受威势还办得到。不过,他并没有隐瞒的意思。

  “我是奥古诺的传人。”

  “奥古诺!?”命运之神失声大喊,平淡洒脱的风度全无,“你是奥古诺的弟子?”席恩点点头:“对,他是我唯一承认的老师,尽管我没见过他。”也因此,不存在利用和猜忌。

  “那当然,他的自我意识早就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有残缺的记忆和知识库而已。”

  解开了长久以来的疑惑,席恩继续追问:“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是你们当中的一员。”贝里卡斯颔首承认:“他是第一代神,用人类的语言,算是我的哥哥吧。比我、贺加斯和兰修斯都古老的神祗,父神第一个分裂体,也是第一个失败品。性格非常不安定,结果导致自我毁灭,墓被我放在红海一带——哎,你还说我是霉星,看你运气多好!居然闯进奥古诺的墓,继承他的知识,别人投胎一百次也未必有这样的好运!”

  席恩不置可否,内心撇了撇嘴。按照贝里卡斯的逻辑,这的确是“好运”没错,包括他被那些阴险,打算把他培养成力量容器或吸收或控制或喂魔宠或煮来吃的法师看中收为弟子——常人一辈子也未必能碰上一个呢。

  那天,他被深爱的女人背叛,被暗月法师公会追杀,狼狈万状地逃进那个公会研究了一半的古迹。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孤注一掷地解封,赌上一切,不管前面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神语,他解读过神语,但认识的寥寥无几,只能用生命力向真知之戒换。时间有限,他的生命力也有限,还得用猜的。拼着最后一口气,和残酷的命运竞赛。

  因为出老千,他赌赢了。

  血快吐完时,封印终于解开,接踵而来的庞大知识几乎压垮他。若非他带着无限记载的卷轴[死海遗卷],当场就会成为一具空空的躯体。

  然后,他挺过这关,从坟墓里爬出来。

  什么际遇运气,都见鬼去吧!他从来是独自挣扎求存。

  无心再谈下去,既然疑问得到解答,席恩法杖一立,就要动身。贝里卡斯叫住他:“等等,你真的决定了吗?哪怕你成功了,等待你的也只会是无尽的空虚。没有所爱,也不被爱,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永远跋涉在迷茫之中,只有虚无陪伴你左右。”

  “真是美好的前景。”席恩不带一丝嘲讽,“和我从前过的日子比起来。”

  “你……过得这么糟?”贝里卡斯有点吃惊。席恩起身睥睨他,笑容饱含讥刺:“呵,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神明,留在那个吃人的人间,下场就比较好?也许有人会视为精彩,不过我是受够了。是,我是有了潇洒度日的本钱,但我那奇差无比的运道,实在让我放心不下。不,就算过得太平美满,我那颗肮脏的心也会像竖刺的刺猬一样,扎得我自己和身边的人满身是血——希望忘却仇恨放下一切去爱的是我;用仇恨支撑我到今天,助我度过无数危难的那个更是我,无论舍弃哪一面,都是对我自己的否定,那当然听声音大的一边,我可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漠然的陈述久久回响,渗入广袤的始源之海,在不久的未来掀起滔天巨浪。

  “那么——”贝里卡斯轻叹了口气,叹息自己的失败和对方的执着,“请不要利用负位面那些可怜的存在,虽然人类管他们叫恶魔,但你我都清楚,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道德观却无害人之心的生物。”

  “扑哧!”

  喷笑声远远传来,“哈哈哈……贝里卡斯,你真是擅长说笑话!”

  ……我没有说笑。命运之神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愤怒。渎神者毫不在乎地和他对视,脸上的笑意依然浓厚:“愚蠢的神明。没错,他们是跟你们一样单纯,但这世上决没有善良的恶魔,正如同没有吃素的狼。”

  手工烘烤的果馅饼和冰镇饮料摆放在主客面前,洁白的餐巾和桌布一样雅致,这是一家颇受年轻女孩与情侣欢迎的小餐馆,最适合度过美妙闲适的午茶时光。

  趁友人点餐,杨阳再次偷瞄对座的男子。三十出头年纪,端正的五官不俊也不帅,更谈不上酷,却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男性味道。层次分明的暗红发丝略长,形成浓密的刘海;轻点的十指纤长优美,一看就知道是法师的手;黑袍下的身躯不纤弱也不魁梧,劲瘦结实;整个人散发出独特的魅力,说性格又透着几分尔雅的书卷气,说豪迈又显得温文含蓄。

  就像他的眼神,热情如火,又温柔似水。

  杨阳不禁想起被席恩附身的海精灵王子,那双眼,像冰封的火焰,只是那火是冷的,摇曳着苍色的焰苗,仿佛有着流质内核的冰泪石。

  那个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杨阳无法诅咒好友的哥哥去死,但也由衷希望别再见到他。光是他的手下,就搅得他们鸡犬不宁。

  尊敬的魔王陛下,请您在始源之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吧,我会日日三柱香为您祈祷的。

  “嗯…我再追加一块蛋糕。”躲在菜单后面,邱玲小小声道。杨阳深切同情,她也为拉菲格炽热专注的视线坐如针毡。

  可是小玲,你就算把肚子吃爆,也逃不开他的注视啊。

  似乎察觉自己的孟浪,拉菲格略略别开眼,不再那么刺人,却多了一份压抑的煎熬:“橙子还是柠檬?”邱玲情不自禁地张大嘴,过了一会儿才道:“橙子。”

  服务生匆匆记下离去,杨阳主动打破沉默:“拉菲先生是流浪法师吗?”

  “算是吧,我本来是打算环游世界。”言下之意,因为找到心上人,他改变初衷了。杨阳干咳一声。邱玲接过话头:“你一个人?家人呢?”

  “我的亲人很久以前就死了。”拉菲格并没有差别待遇,但对她就是有种说不出的珍视感,“小玲怎么样?和家人相处得好吗?”

  “好!我有两个哥哥,很多堂兄堂弟,表兄表弟,还有叔叔伯伯姑姑婶婶……”邱玲双目一亮,滔滔不绝地说起家庭经。拉菲格也捧场地聆听。杨阳微微蹙眉,总觉得很久以前这个用词有点怪。

  一只白皙优雅的大手抓住她身边的椅子,拉了出来。

  “诺因!”杨阳睁大眼,惊喜地道,“你怎么有空来找我?下班了?”诺因一边打量拉菲格,一边随口答道:“没,我扔给吉西安和雷瑟克了。”

  “你哦。”说归说,杨阳暗暗松了口气,随即为自己的心情怔忡:不知何时起,她竟然变得依赖友人,无论情绪低落,还是遇到难题。拉菲格行了个点头礼,忽而露出疑惑之色:“你…是先生吧?”

  诺因立刻给他打了个90分。

  这年头眼睛不脱窗的男人太少了!何况一照面,他就看出对方中意的是邱玲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虽然对他的眼光不敢恭维,但只要不觊觎杨阳,一切好说。

  “对,我是男的。”诺因加重语气,直截了当地道,“我是诺因·史列兰·德修普,你呢?”不意外他的高压口吻,拉菲格微微一笑:“拉菲,法师。”对方的服饰气质一目了然是上位者,能这么快赶来也是证据。但是他过于平静的态度引起了杨阳和诺因的怀疑:中城城主的外貌特征和姓名人尽皆知,以拉菲之前表现出的礼仪,至少应该说声“久仰”之类的客套话。

  他是从哪个深山里跑出来的?

  “拉菲,你的冰激凌咖啡要化了。”邱玲无心的话语驱散了疑云,杨阳转向友人:“你想吃什么?”

  “随便来几个招牌点心。”诺因对吃的向来不在意,只觉有一股淡淡的不适,并非情感上的好恶,而是生理反应。服务生很快端来茶点,一一摆上桌,放第三盘时,食指一动,数道细小的银光射向他。

  卡萨兰一生经历的大风大浪何其多,立即会意是刺客,抄起餐盘挡住,同时伸手一抓。然而对方的速度快极,闪过他的擒拿几个后空翻,又是一排戒针打出。顾虑后面坐着杨阳,来势又分散,这回诺因吃了个扎实,顿觉心口像被毒蛇咬住,全身剧烈抽痛,饶是他刚强,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诺因!”杨阳脸色大变,急忙扶住他。邱玲吓得小脸惨白,和其他客人一样慌乱地站起来。拉菲格下意识地护住她,看清恢复真面目的“服务生”,大吃一惊:“艾斯托尔!”

  艾斯托尔?暗影之王!杨阳一手搅住友人,另一只手抽出法杖布下防壁,严阵以待。梳理了一下光泽的淡黄卷发,相貌阴柔的美青年绽开无害的笑容,吐出纤细的嗓音:“哎呀呀,拉菲格,你找到你朝思暮想的恋人啦?恭喜恭喜。”

  拉菲格!?嗜血之王!杨阳瞪视新朋友。邱玲没听过七领主的大名,更不晓得负位面,还朝保护自己的男人靠了靠。

  “快出去!”强忍越发猛烈的痛楚,诺因抛出三枚菱形晶石困住敌人,满脸冷汗地喊道,“离得越远越好!”客人和店员反射性地往外跑,有几人嗫嚅着想说什么,被主君凶狠的目光瞪得不敢多言。

  刚才还客满的店里转眼只剩对峙的双方。

  “真是个好城主。”艾斯托尔释放出一团灰雾,融解了红线构成的三角法阵,玩味地扫视诺因,“你居然还能保持清醒?有意思,以前那些人早就痛得满地打滚,撕扯自己的皮肉了——好,我要把你带回去,做我的试验品。”

  “说什么鬼话!”杨阳怒极,法杖顶端的红宝石呼应着光芒大盛,“你们这些恶魔,抢了我父亲的记忆不够,还想绑架我的朋友,做梦!”

  “哈哈哈,那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没有混乱神在身边,你什么事也做不了。”

  这句话刺中了杨阳的罩门,她的实力在人类中算不错的,但和深渊领主比,简直不堪一击。诺因冷笑:“哼,堂堂暗影之王穿裙子,传出去笑死人。”他是在拖延时间,只要吉西安带领的术士团赶到,就能布置大规模的结界,不然现在冲突,别说胜算有多低,外头的民众也会遭殃。

  因为走得急,他没带武器,勉强凝气成剑,已疼得汗湿重衣,脸上毫无血色。

  杨阳清楚地感到他的颤抖,急得心如火焚。

  啊啊——史列兰,扎姆卡特、月,要是你们在的话!

  肖恩和维烈被她自动忽略了。

  “裙子?你说这个轻飘飘的布?”艾斯托尔毫不羞耻地拎起裙角,他五官秀气,做这种动作一点也没有不自然,“不过是短点的袍子罢了,有什么不对?”杨阳哑然。邱玲对她咬耳朵:“他是男的?”

  艾斯托尔眼中杀气一闪:“竟敢质疑我的性别,找死。”手腕一抖,九条黑蛇如张开的大伞,笼罩住她。

  “住手!”血红的波动化解了攻击,拉菲格闪身挡在三人面前,“席恩陛下没有指示我们杀害人类,别做多余的事。”

  “你这家伙,真的被爱情弄傻了吗?”生满倒勾,形状可怖的九头鞭重重击打地面,整条街为之震动,屋顶和四壁相继崩裂坍塌,幸好拉菲格和杨阳的防御罩顶着,没造成人员伤亡。这下不放心而围观的人们看了个一清二楚,纷纷惊呼。

  该死!眼角瞥见这帮不听命令的笨蛋,诺因又是三张符打出,声嘶力竭地怒吼:“还不给我滚远点!后面的家伙,赶走他们!”

  “殿下!”匆忙抵达的警备队成员委屈地大喊:他们是来救驾的啊。

  “滚!”

  这么一耽搁,艾斯托尔也冷静下来,用鞭梢指着僚友:“别傻了,拉菲格,这是多好的机会,席恩主子会带领我们君临正位面!此时不立功何时立功?这群人是他的仇敌,我为他出气理所应当,奇蜜拉她们也栽在那小子手上。你要保护那丫头,可以,我不干涉,但这一男一女,你也别管!”这要求合情合理,拉菲格不禁迟疑,邱玲大声道:“原来你和他是同伙,走开!我不会让你们碰阳和诺因!”

  你能干嘛?诺因唾弃。拉菲格为难地咬紧下唇。不等他想好,艾斯托尔展开攻势,灵动如蛇的黑鞭仿佛巨大的花苞,尖头直取诺因和杨阳,半途被一道厚实的岩壁挡住。

  “拉菲格!”

  “抱歉。”嗜血之王苦笑,尽管只要带邱玲走就能远离这场是非,但这样她以后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了。暗影之王愤怒地挥鞭:“你这叛徒!我要把你带回去集体处决!”

  就在这时,他感到身子一沉,周围的空气变得异常凝滞——宫廷术士团的救援终于到了。

  机会!诺因一个箭步上前,举剑下劈,切开斜斜的血线。艾斯托尔的脸却在这一刹那变成一张青涩可爱的少女面容。

  不好!!!

  “你上当了。”阴恻恻的声音从他脚底响起,实质化的虚影缠绕住他,拖往深渊魔域,“乖乖来我的实验室作客吧。”

  “诺因!”杨阳惊骇欲绝,不假思索地冲上来,反而害得诺因无法用斗气震散粘在身上的敌人。艾斯托尔两手的臂环插出利刺,直直扎进他的后背,瞬间粉碎了他的意识。

  “殿下!”远远看到这一幕,吉西安不顾一切地使出异能,风刃飞速射出,刨出一个大坑,切断了艾斯托尔的身体。杨阳顺势抓住他,不知从哪儿涌出力气,硬生生扯开,抱着诺因着地一滚,利用飞溅的土石掩护,宫廷术士们也拼命对他们加持各种法术。

  “……可恶。”功败垂成,眼看时限已到,艾斯托尔拼回下身,不甘心地啐了一声,没入自己的影子。

  临走前,他投给拉菲格冰冷的一眼。

  一场恶战,换来一名伤员和一个死者,死的是餐馆的服务生,被艾斯托尔附身的宿主。

  “据医师检查,她在被你砍到以前就死了,好像是因为承受不住恶魔的力量。”

  诺因怀疑地扫描心腹,他不会逃避罪责,是他杀的就他杀的,但吉西安的神态也不似作伪。

  “我骗您干嘛。”术士长啐舌,“杀个把人对你不过是小菜一碟。”诺因默然:闲杂人等他当然无所谓,但自己的城民……

  “不说这个,你好点没?”吉西安关怀地问。

  “没好也没坏。”诺因面无表情,宁可痛死也不表现出来,但是他惨白的脸色和发抖的身子怎么瞒得了人。吉西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祭司长:“芙米,你有办法吗?”

  经过侦测,艾斯托尔的戒针是一种奇特的生物,随着血液流动,无法分离,也无法消灭,持续分泌出致痛的毒素,直到寄生对象活活痛死为止。

  摇摇头,芙米神色之焦虑不亚于他,混杂着自责和无奈:“不行,那东西太小了,如果是尸虫之类,倒可以用圣光术驱逐或净化。”其实不能怪她,魔导历以后,掌握政权的教坛完全摒弃了对负位面的研究,只针对不死怪物和冥界生物,因此对突然杀出来的恶魔们,几乎一筹莫展。

  吉西安正要说什么,响起敲门声,杨阳探头进来:“诺因怎么样?”

  “没事,你出去。”诺因已经快忍耐不住,连忙赶人。

  “都疼得嘴唇发青了,还逞强!”一眼看穿他的伪装,杨阳又气又急,大步冲向他,将手上一只精致的银环套上他的小臂,“试试这个。”

  话音刚落,一圈圈涟漪状的浅浅银芒荡漾开来,环绕住诺因的全身上下,他惊讶地睁大眼:“不痛了!”

  “真的!?”杨阳喜出望外。吉西安和芙米也惊喜交加,齐声问道:“那是什么?”

  “是史列兰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途,幸好有用。”

  “他啊,难怪。”吉西安殷切地道,“杨阳,把它借我几天行不行?我们急需对策,可目前只能摸索,好不容易有了克制它们的法器。”杨阳刚想点头,询问地看向友人。诺因脱下臂环,眉毛微秒地一动:“……又痛了。”

  啊啊啊~~~不会只是压制吧!?众人哀号,杨阳手忙脚乱地帮他戴上。这时,芙米一震,原本澄明的双眸刹时迷离,周身涌现出火焰般的明亮光芒,又异样的圣洁,温暖的薄金色。

  神启!看过几次她这种状态的诺因和吉西安一愣,不禁有些期待。然而这次那红润的唇瓣没有吐出任何指示或祝福,取而代之的,前额中央逐渐浮现出鲜红的印记,简洁利落的线条,犹如一把倒悬的长剑,两边各有一串细纹烘托。

  金色的光辉暗淡下来,汗流浃背的祭司长跪倒,大口喘息。在苍白肌肤的映衬下,那个印记越发明显。杨阳蹲下搀扶,不明所以地问道:“刚才怎么回事?”

  “是神印!”吉西安掩不住喜色,“她被火神选为神女了,太好了!大家一定会受到鼓舞的!”诺因轻哼:“没事凑什么热闹。”芙米瞪目:“不许说火神的坏话!他可是特地来帮你的!”语毕,双手在胸前结印,纯金色的圣焰再次燃起,包裹住黑发青年,熔解他体内的异位面存在。右臂的银环呼应着共振出震慑人心的清鸣,短短数秒的时间,环身多了一圈金纹。

  “好了。”第一次使用神力,还不适应的芙米累得差点昏厥,但满心的欢喜和成就感使她忘了疲倦,“应该没事了。”诺因试着脱下臂环,果然毫无异样。

  “谢谢你,芙米。”

  “哼,你该谢的是火神。”

  吉西安接过神器,翻来覆去检视:“这算是多出净化功能了吗?”芙米不确定地道:“大概吧,你们研究看看,期间就由我保护殿下和满愿师小姐。”

  “你先休息一下,阳,扶她下去。”顿了顿,诺因改变主意,“不,先把邱玲那小丫头叫进来。”杨阳摆手:“她不认识拉菲,我来说吧。”

  艾斯托尔一走,拉菲格也不见踪影,当下杨阳详细地将和他结识的经过道出。

  “这算什么?一个痴情的恶魔?”吉西安摸着下巴,修改原先的认识,堂堂深渊领主应该不是疯子。芙米持不同意见:“会不会是演戏,想混进我们当中?”诺因否定:“恶魔没有人类诡计多端,虽然有点小聪明,但这种高难度的计策他们不会,又情绪化,稍微一试探就露馅了。”

  “可是我觉得,拉菲很像人类。”杨阳说出自己的感想,“我们之前碰到的,疫病之王梅杰安、诅咒之王克鲁、还有这次的艾斯托尔,都很随心所欲,有种‘非人’的感觉。就他,言行举止像个再正常不过的法师。”

  “嗯,那家伙是很古怪。”诺因沉吟道,“我没从他身上感到恶魔的气息,可能藏住了,可是那个放虫的娘娘腔就没瞒过我。”吉西安露出一种怪异的神情:“不会…真的是红夜法师吧?”

  “啊?”一室惊愕。

  “传闻,红夜法师为了让他的老师爱上自己而去了负位面,再也没回来——假设他没死,变成了恶魔……”

  “至高神在上!”芙米惊呼,划了个代表驱邪的符号,“吉西安,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杨阳附和:“我觉得很有可能啊。”芙米依然不相信:“就算嗜血之王是红夜法师,邱玲小姐也不是水之圣女,我瞻仰过她画上的容姿,说句不客气的话,比邱玲小姐美一千倍!”

  “那个,是拉菲让她转生成这样的。”

  “这——”

  “姑且不论他是真是假。”诺因插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如果能拉拢他,会是一大臂助。”吉西安大力支持:“没错!光是他在法术上的造诣,就足以让我们受益不尽!”

  “不过,若他真是红夜法师,我们也要提防。”

  “为什么?”众人不解。诺因责怪地蹙眉:“你们仔细想想,他现在是什么存在?到底是用魔法保持长寿,还是恶魔吞食了他,继承了他的记忆和感情?还有,在那种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哪怕本来再善良,也多少会有改变吧。”

  一盆冷水浇下,人人打了个寒战。

  邱玲神思不属地坐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

  她经历过的变故不多,在杨阳和诺因看来小Case的突发事件对她而言却是惊心动魄,因此久久无法入睡,拉菲格的音容笑貌不断在脑中回荡。

  他去哪儿了?还会再来吗?才感到一丝失落,她听到敲窗声,转过头,一身黑袍的法师朝她绽放出灿烂如风信子的笑靥,暗红的短发与身后的酒色丝绸窗帘异常相衬,散发出不同于白日的气质。

  那是战栗与交错的矛盾感。

  “晚安,我的小神女。”

  如丝的嗓音也传递出相同的效果。邱玲只觉口干舌躁,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从梳妆台抄起一把梳子举在面前,结结巴巴地威胁:“你…你别过来,我会叫人哦。”拉菲格一怔,眉间的惊讶和好笑冲淡了魔性的蛊惑:“我决不会伤害你,别怕。”换作其他人,一定会掂量掂量,毕竟口说无凭,然而单纯的邱玲立刻放松了戒备。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好奇地问道,“对了,你是谁?阳叫你什么…什么嗜血之王。”

  “那是人类给我取的称号。”拉菲格微微苦笑,“我也曾经是人类的一员。”邱玲眨了眨眼:“意思是,你现在不是吗?”

  “嗯,我现在是…恶魔。”拉菲格轻柔而缓慢地道,唯恐吓坏了她。

  说不惊吓是假的,但邱玲没有像兔子一样逃掉,反而悄悄涌出一股接近兴奋的情绪,因为她过去演的戏剧,比如《歌剧魅影》、《美女与野兽》,很多都是这类题材。

  凄美而动人。

  以为爱情即使渗入蓝色泡泡也会以粉色收场,向往轰轰烈烈炽情和童话式甜蜜的她,只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

  而身为过来人的拉菲格,清楚爱情并不如书上描写的那般甜美,更多的是嫉妒、挫折、苦涩,和无法割舍欲罢不能。

  那抹脱俗的蓝,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渗透他的灵魂,再也分不开。

  看到他眼中再度迸射出烈焰,邱玲不禁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道:“拉菲,我的前世,你的老师是怎么样的人?和我像吗?”拉菲格怔忡了一下,漾开迷惘而飘忽的笑:“不像,你们一点也不像,你纯真可爱,有点娇气,像一般的千金小姐。而她是一朵错坠凡间的云,永远圣洁、娴静,慈悲温柔地微笑。连我对她表白时,她也没有动摇,捧着我的脸说我是思春期到了,对一直在我身边的她产生了错觉。后来也是,不管我怎么表示,取得怎样的成就,送给她多少奇珍异宝,甚至整个王国,她都不为所动,只是很困扰的样子,想拒绝又不忍心伤害我——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个弟子!”

  邱玲很同情他,又微感不悦:“那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一点也不像她嘛。”哼,那么完美的女人,她哪里比得上。

  “不,你的确是她。”拉菲格自信地道,“那个法术不会失败。不像也没关系,我也不是过去的我,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邱玲的心情顿时舒坦:“那…你确定爱的是我,不是艾蜜莉?”拉菲格呆了呆:“这……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我挚爱、誓言忠诚的是我的老师,水之圣女艾蜜莉·薇安。虽然你是她的转世,但你已经是另一个人。”

  “那……”

  “小玲,你不懂,站在这里的,是红夜法师瑞维恩的[执念]。”

  “执念?”邱玲困惑地歪着小脑袋。拉菲格一手按胸,用一种幽远的语气道:“你不是艾蜜莉,我也不是瑞维恩,但是和你不同,我继承了他的执着,他的爱恋,这是束缚我身心的诅咒。即使终于找到你,也必须持续下去,因为艾蜜莉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魔咒。”邱玲有些不明白,又情不自禁地被他深情的语调打动。

  “对不起,都是我问你,我还没向你道歉。”

  “道歉?”拉菲格反问。邱玲讷讷道:“白天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吧,其实你帮他是应该的,我还要谢谢你救了我们。”拉菲格由衷地笑了:“你真善良,小玲。嗯…我是无意背叛我的同伴,但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一根小指。”邱玲不由得脸红,为了掩饰局促,慌忙放下梳子,找出一盒饼干:“要…要吃吗?”

  “好。”风信子般的笑容再次绽开。

  “拉菲,你几岁?”

  “呃,姑且算是三十二岁吧。”后面几个零得去掉,免得吓怕小姑娘。

  “那你老师几岁?”邱玲边吃饼干边摇摆小腿,开始女人最爱的八卦——打破沙锅问到底。拉菲格浮起怀念之情:“她比我大十六岁。”邱玲瞠目结舌:“这、这么大了!?”四十八岁的老女人,他居然还爱得要死要活!

  痴情!真正痴情!!

  “不大,她是水神的神女,比常人老得慢,外表只有二十多岁。”拉菲格自嘲一笑,“后来反而是我看上去比她大,偏偏她还是不肯爱我。”未免他陷入阴郁,邱玲急忙摆出笑脸:“那那,她喜欢什么?橙子吗?跟我一样呢。”

  “对,她还喜欢弹奏竖琴,自己作曲、编织……”

  窗外的大树上,一道凹凸有致的娇躯静静地悬坐,红艳的唇瓣噙着妖媚的冷笑。

  痴情的拉菲啊,你哪里知道,你那个圣洁高贵的老师并不如你以为的那么美好。

  她也爱你。

  但是她不说,挣扎于信仰和感情之间,又为年龄自卑。她嫉妒包围着年轻有为的你的女人们,私下藏起她们的情书,用欲拒还迎的态度拴住你。而可怜的瑞维恩,他想占有他的老师,又不敢亵渎她,还保持单身,不与其他女子来往。这对一个血气方刚,又求爱不得的男性而言,是足以逼疯他的折磨。

  所以她乘虚而入,用[堕爱之果]诱骗他进负位面,得到了他。

  这是她最得意的猎物,她可爱的拉菲。

  餍魔之王优雅地拂了拂发,好整以暇地观望接下来的发展,期待僚友像当年她他一般,也引诱这个纯洁的小女孩堕落。

  心血来潮地掏出远视水晶球,她惊噫出声:“耶!席恩主子的春天也到了!?有趣有趣,就看他能不能逃过爱情的。”

  艳丽的晚霞照进室内,投射在白色床单上,形成浅浅的玫瑰红。床畔,女郎披散的长发与霞光交相辉映,泛出牵动心神的色泽。

  温暖的洋红色。

  微微睁开的雾蓝眸子蒙上迷离的幽光,不受控制的呼唤逸出唇:“法娜……”

  “迪斯卡尔?”身体一沉,随着迫切的询问,一具女性身躯压了上来,额前的发占满他的视野,搅乱了神智,“你怎么样?你醒了?”

  抬起沉重的手,他的呼吸浑浊而灼热,拨开她垂面的发,然后,定住。

  “霍娜!”

  女法师满脸通红,只觉他的手烧灼心灵的滚烫,却见他突然捂住嘴,掩上一长串剧烈的咳嗽。

  当那只手终于无力地滑落,一条血丝从嘴角流下。

  “迪斯卡尔殿下!”霍娜看得心疼至极,帮他轻轻擦掉,柔声问道,“要不要喝水?”迪斯卡尔虚弱颔首,让她扶抱着坐起,流入体内的凉水降低了热度,重获清明的双眼恢复了冷硬的本质,却在环顾了一圈后,涌起慌乱:“哈罗…哈罗西恩呢?”

  “它……”霍娜难以启齿地咬紧下唇。当时迪斯卡尔被帕西斯捅了一剑,大家忙着抢救都来不及,谁有空管一只兔子?等想到时,早已死透。

  从她的反应看出答案,蓝发精灵的表情黯淡下来,垂首不语。霍娜也不安慰,扶他躺下后,弯腰抱起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高高举起:“看~~”

  “这是!?”迪斯卡尔睁大眼,透出一丝稚气。霍娜献宝地笑道:“像吧?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你就把它当成哈罗西恩,继续养吧。”尽管心里高兴,迪斯卡尔还是为旧宠物说话:“哈罗西恩比它胖。”

  “废话!它是被你喂胖的!本来和这只一样娇小可爱!”

  “是吗?”迪斯卡尔已经忘了宠物当初的模样,只记得后来的手感实在好。霍娜斩钉截铁地大喝:“是!”迪斯卡尔露出痛苦之色:“霍娜,别叫这么大声。”他的耳朵快震聋了。

  “啊,抱歉,忘了你听力很好。”霍娜将小灰兔放在他左首边,歉意地抚摸他的右耳。细腻润滑,白里透红的肤质宛如最顶级的玉雕,形状和触感都令人爱不释手。

  清隽斯文的俊容浮现淡淡的绯红,迪斯卡尔意外发现耳朵是精灵的敏感带。

  “停…停下,霍娜。”

  “咦?”不知道自己在玩火,红发女郎又摸了两下,才依依不舍地松手,改按他的额头,“热度又上去了呢,好好休息。肚子饿不饿?我煮了素粥。”迪斯卡尔暗暗调息,隔了半晌才道:“嗯,麻烦你了。”

  “不麻烦。”霍娜嫣然一笑,衬着鲜艳的红发,分外耀眼。迪斯卡尔又一次怔住,心底涌出海潮般的悲凉、愤怒和酸苦。

  奇怪,霍娜好像一个人……像谁呢?

  耙梳额前的湿发,他陷入自我的迷宫,直到疑问的源头端着托盘进来,久远深沉的波动在自制的压抑下沉淀,犹如潮水退去。

  “真好吃。”尝了口清甜的什锦粥,迪斯卡尔脱口赞道。霍娜当仁不让地笑了:“嘿嘿,当然,我的手艺可不是盖的。”停顿片刻,她用一种深邃的目光凝视对方,一字一字道:“迪斯卡尔,我喜欢你。”

  医师诊断,经过元素失调和剑伤的接连打击,他顶多只能再活几十年。这对原本拥有数千年生命的精灵而言,是大大的缩短,却是她的机会。自私也好,狡猾也罢,她想和他相携到老。

  “!”海精灵王子差点呛住,抬眼,镇定地回望她,“霍娜,我们才认识了几天。”她根本不了解他。

  “不,我们认识了快三个月,足够了。”霍娜坚定地纠正。迪斯卡尔愕然:“但,那个并不是我啊。”

  “是你。冷静、博学、表面高傲,其实连一般的交往也不会,好脾气、骨子里很冷、待人有耐心又有距离,不会取名字、没艺术品位——这是你,不对吗?他是在演你,但他演得真是像极了你!”

  听着她流畅的归纳,迪斯卡尔心乱如麻,脑海深处像盘踞着一团迷雾,搅得他焦躁不安。

  “霍娜,我没多久好活了。”他只能徒劳地抓住不成理由的理由搪塞,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整理混乱的思绪。霍娜放下粥碗,扣住他的肩膀,认真地直视他:“对我这个寿命短暂的人类而言,是太够了。请给我追求的机会,好吗?我感觉得出,你不讨厌我。”

  “我……”下意识的回绝消失在贴合的四唇间。

  感到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棕发青年停下脚步,微微蹙眉。

  “真麻烦。”

  所以他当初反复考虑要不要把身体造得太美,不想引来一群贪花的蝴蝶,无奈精灵没有丑的。

  算了,才这么点时间,不至于产生什么深刻的感情,到时调适好就行。

  熟练地轻挥支配之权杖,他闭目感知周围的玛那浓度,一如预计,快到了。

  腾身而起,护具纯色之风在他背后张开辉亮的光翼,虚空之枢纽交织出不受干扰的力场,浓雾被如剑的身影剖开,渐渐稀薄,裸露出隐藏的面貌:展现开来的是没有地平线的灰色,纯净而苍茫。这片接近二维的世界里,唯一的标示只有一条条通向某个特定方向的大河。

  仿佛无数蓝色的丝带,汇聚于一点,融合成一座旋转着惊人能量的湖泊。

  能源湖。

  俯视那湛蓝的巨大漩涡,席恩翅膀一敛,毫不犹豫地投入那通往目的地的深渊。

  莹蓝的水光浸透视野,飞花碎玉似的蓝火迸射,如冰雪晶莹,水晶剔透,吞噬呼吸、湮灭灵魂……他牢牢把持住自己,一霎不霎地注视下方。

  明亮的橘光渗入冰蓝,惊愕第一次染上琥珀色的双眸。

  “这就是……神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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