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折荷有赠(下)_公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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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折荷有赠(下)

  千千公关先生!

  吊针瓶里的水一点一滴,许见欧搬了个椅子坐在床边,与战逸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两个人都不怎么热忱与对方搭话,继许见欧被打伤以后,战逸非就没与他单独相处过。要觅雅总裁面对一个会让自己别扭的人很难,何况对方也怀着同样的念头。他的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往方馥浓身上瞥过去,才这么躺了两天好像就瘦了,呼吸机罩住了半张脸,睡相安稳,睫毛轻轻震颤,又密又长。

  许见欧有点后悔。

  他对这个男人一直有怨,而今更怨这对狗男男害得自己白受牵连。可这怨不至死,实是杀了太重,打了太轻。他并没想过置方馥浓于死地,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天在蒲少彬面前会留下如此阴阳怪气的一句话。也许是背叛恋人的自咎心理让他急需发泄的出口,也许是曾经的善良被报复的恶念远远摞开,总之他留下了那句话,而那句话铸成了大错,方馥浓险些死在那条巷子里。他也差点把自己给毁了。

  “伤好些了吗?工作一直忙,也没去看看你。”

  “挺好的,年轻嘛,医生都说恢复得不错。”

  “听滕医生说,你要重回电视台了。”战逸非转头与对方视线相接,从浓重倦意中露了个笑,“新节目什么时候,什么台?一定捧场,贡献一点收视率。”

  许见欧笑笑:“东方卫视,时间没定,可能是周五晚上十点。”

  “这可是黄金时段。”战逸非不由蹙了眉头,这就好比昨儿丢了个银汤匙,今儿立马又捡了只金饭碗,这份塞翁失马的运气简直教人不可思议。他回忆一下说,“那个时间段本来有一档关于亚洲经营者的节目,如果我没记错,那档节目是由君悦集团冠名播出的。”

  许见欧显然不愿就此深谈下去,他笑了笑,试图将对方的方向扯到方馥浓的伤势上去。

  战逸非完全想起了自己被严钦绑走前看见的那辆紫色宝马,这么恶心的颜色,想要忘记也很难。他沉下脸,认真注视着眼前的男人:“许主播,滕医生是个好人。”

  好的定义是什么呢?

  许见欧不由苦笑,“好”这个字太敷衍,太寒碜,太像胜者对败者的安慰,太像强者对弱者的怜悯。

  “我知道他很好,我们现在也很好,他有了新工作,我也有了新节目,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想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改变。”许见欧神情郑重,似保证般点了点头,“但是我们很好,从未抱怨过或者红过脸。”

  战逸非摇头笑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自己这里还一团糟。从未红过脸的情侣怎么也好过剑拔弩张,谁也不肯低头。

  主刀主任又来查了一次房,情况良好。战逸非不时低头看时间,许见欧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宁,便问:“赶时间?”

  “几天前就定好了今晚上飞湖南,现在……算了。”

  “关于觅雅广告投放的事情?”

  “你也知道?”

  “听滕云提过一句。”顿了顿,许见欧问,“为什么现在不去了?”想了想又带着笑补上一句,“如果你是担心方馥浓那大可不必,你不是医生,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何况‘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光凭这句,这小子也绝没那么容易咽气。”

  “这话不错。”对方的话切题得好笑,可这嘴角还没绽开多少,又马上冷冽地收了回去,“如果要替方馥浓还债,我就没钱了。”

  他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吓了一跳。

  “我没钱了。”重复一遍,战逸非轻叹着摇了摇头,“我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说出这样的话。钱这东西到了一个数字以后你会毫不珍惜,觉得它可有可无,可当你没有了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没了它,什么事都干不成。”

  “媒体人不好得罪,我干这行这么久,这点最有体会。”许见欧想了想,说,“既然都约好了,就算你这次不想合作,见一面、谈一谈、联络联络感情总没坏处。湖南卫视到底是收视第一的地方卫视,待觅雅起步以后,一定还会有别的合作可能。”

  许见欧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也没耍什么坏心眼,他不能把剜掉一个脾当作蚊子叮一口,但半死不活的方馥浓还躺着,怨不动了。

  战逸非稍稍一琢磨,觉得对方说得也没错。可他这会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眼睛瞟向病床上的男人,“可是……”

  “这儿我会看着的。”重症监护室都没开手机,许见欧也看了看手表,然后说,“你放心,方馥浓的阿姨一会儿会过来,滕云晚一些也会过来。”

  “谢了。”战逸非勾勾嘴角,起身就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又折回来,俯□,隔着呼吸机吻了吻方馥浓。

  面对对方的讶异眼神,他面不改色,竖着拇指往后一指,“他是我的人。”

  “好了,知道了,你的。”这蛮不讲理又孩子气的模样实在逗人发笑,许见欧真的笑了,只是身体上的刀口处无端端的疼了起来,许是明儿又会下雨。

  跨出病房,战逸非没有电梯直下离开医院,而是去找了那个管病房的护士,想拜托她如果病人醒了就给自己挂个电话。还没走进护士们的休息室,便听见一个女人的嘹亮嗓门。

  听上去像是不满受到了怠慢,女人得理不让人,吐出一连串机关炮似的上海话,招架不住的小姑娘哭了起来。附近几个病房里的人都探出脑袋来围观,还以为大白天的就有医闹,多新鲜。

  “我问了几声了你们都不回答,哑巴了?唷,还翻白眼。你翻白眼给谁看?给谁看啊?你看男人的时候怎么不翻白眼啊,肯定在想什么不要脸的!”

  “你这人这么说话这么难听,说了是没有听见你问话啊!”

  一个中年女人从护士休息室里走出来,涂着艳色唇膏、烫着老式样的鬈发,她一只手里提着水果,杨梅还有油桃之类,另一只手大幅度豁开,她气势汹汹地迈着步子,与迎面而来的年轻男人擦肩而过。

  看似匆促一个照面,可中年女人暗暗睃了对方一眼,心里惊呼:哟!这卖相太好了!比我家那个兔崽子卖相还好!

  战逸非也忍不住看这个女人,即使对方已经走过自己身旁,他仍然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看见了她的身形臃肿,听见了她的嗓门嘹亮,他骨子里反感所有典型的上海中年妇女,一亮嗓门就如同尖叫,一口吐字尖锐的上海话更是扎得人耳膜都疼。

  些许往事浮现眼前,如同偶露峥嵘的礁岩,一个大浪过后又看不见了。即使关于那段往事,现在的他只能看见一点朦胧轮廓,战逸非仍然清楚记得,那是一段非常不快的经历,与他此生所有的荒诞与凄楚都密不可分。

  赶着去公司里交代一些事情,没细想,战逸非还是走了。

  中年女人总算找到了自己要去的病房,她这人嘴刁,可心却不坏,刚才那么穷凶极恶地对待两个护士实在也是急过了头,她接到通知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唯一的、跟儿子似的侄子被人打进医院了。

  许见欧见过叶浣君,一见她进门,立刻起身相迎。

  因为当年许妈解决了自己的病床问题,叶浣君也见过许见欧,对于这个家境殷实、性格温雅的男孩充满好感。当然那是因为她对方馥浓的性向一无所知,如果知道,她铁定要把他们俩一并打死。

  “谁打的?为什么打?医生怎么说?能不能好全了?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叶浣君抛出一串问题,许见欧耐着性子一一作答,就算自己不知道的,也尽可能往好里说。宽慰长辈总是不错的。

  他是真的把叶浣君当长辈,还是至亲至近的那一种。奇怪的是他与这个女人第一眼见面时,就看出她一直想听侄子叫自己一声“妈”,善解人意的年轻人当时想,这件事情以后定要劝劝方馥浓,自己也跟着叫一声。

  两个人聊了不少时间,叶浣君从许见欧的境况一直问到了十几年前,她自己是信口一提,反倒帮对方把过去的记忆都梳理一遍。

  许见欧这才发现,他曾经以为的沧海桑田、刻骨铭心,其实也不过是日常片段,生活琐碎,对方从未如自己这般过分投入,自然也没留下什么值得他记挂十来年。

  叶浣君坐了一段时间就去了厕所,说顺便去洗水果。

  空气里若有似无溢着铁锈般的腥味,血的味道,被留下与床上的男人独自相处,他更后悔了。甘心与不甘心的过往云散烟消,他的爱与恨似乎经这一闹都平息了,像是我给你一剑,你捅我一刀,落得两败俱伤,何苦。

  眼眶微微泛红,许见欧坐得离方馥浓更近一些,反复向他说着对不起。这份歉意出自肺腑,床上的男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动了动眼皮,突然就醒了过来。

  在许见欧来得及去叫医生前,方馥浓别过脸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做了一个令对方始料未及的动作——他将手伸向他的脸庞,以拭泪般的手势轻轻抚摸他的脸,眼神十分温柔。

  他看见这个男人动了动嘴唇,口型似乎在说,笨蛋。

  鼻子酸得更厉害些,许见欧将方馥浓的手指紧紧攒住,放在自己的颊边,捏于自己的掌心。

  方馥浓的手指来回轻拭许见欧的脸,摸到了他脸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疤,然后他又动了动嘴唇。这次似乎说了完整一句话,隔着呼吸机许见欧听不清了,于是把头凑过去——

  咫尺相近的时候才听见,这家伙居然这个时候还没正经,说的是:皮肤好像糙了点……

  许主播恍然反应过来,这个男人认错人了。

  他与战逸非并无相似之处,若不是伤重刚醒,方馥浓怎么也不至于会认错人。这一瞬间,许见欧没来由地感到更深的委屈与内疚,一直噙着的眼泪终于掉了。

  “欸?滕医生,你来啦!”

  叶浣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许见欧慌慌张张把手缩了回来,抬起手肘假模假样地拭汗,其实抹了一把眼睛。

  “来得正好,吃桃子,吃杨梅,我刚洗干净的!”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来就有吃的,真好。”滕云笑着进入病房,在思想古板的上一代人面前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只是稍稍一搭情人的肩膀。

  其实他早来了,该看见的也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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