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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遗泽

  第229章遗泽

  十月初天气骤冷,吕令皓出门前已披上了狐皮裘衣。

  县署里的杂役也是细心,早早就把令廨里的炉子点好了,让县令一到就能煎茶解酒,因昨夜又有一场宴席。

  “年节只剩两月了,各个府邸的节礼不可怠慢。另外,给我找一件最珍贵的酒器,我已有资格呈……”

  正与幕僚处置着事务,郭涣匆匆赶来,唤道:“明府。”

  “来了,比往年更冷了,先饮碗热茶吧。”

  “伊洛河杨村渡口附近,有几个渔夫从河底捞起了一具尸体送到县署来了,薛白正在审……死的是郭阿顺。”

  郭涣禀告了事务,端起案上的茶汤不慌不忙地饮了一口,眼睛一亮,笑道:“明府新得的茶叶?”

  “李太守在竟陵托人赠的茶叶。”吕令皓应了,问道:“大冷天,渔夫为何清早到渡口打渔?”

  “想必有人撞见了,让他们捞的尸。”郭涣道:“薛白已经查出来了,郭阿顺死在渠头的船上。”

  “怎么?他们又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被薛白一查,立即就杀人灭口?”

  “虽不至于,但只能是这般了。”

  “愈发不像话了!”吕令皓叱道,“动辄杀人,不将我这父母官放在眼里。”

  “看薛白那架势,该是想顺藤摸瓜。”

  吕令皓终于是烦了,道:“让郭家出面把尸体领回去,苦主都不追究,此案不必查了……对了,郭二郎已去了洛阳,找他家管事便是。”

  “明府且看,薛白必不会善罢干休。”

  “凭他那几个人与娃娃班头?本当他是来镀一层金,原是想当泥菩萨……与王彦暹一样供起来罢了。”

  殓房。

  “一刀毙命,又狠又准。”

  殷亮扒开尸体的伤口,往皮肉里看了一会,叹道:“本不应该啊,他们做的这些事几乎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殊无灭口的必要。”

  薛白道:“查,顺着此事查郭家的货。”

  “津税。”殷亮道:“商船来往皆收津税,县衙必然有记录,只是……户曹不听少府的。”

  “先敲山震虎。”

  殷亮抚须而笑,踌躇片刻,低声道:“少府还是等一等,等洛阳那边的后手到了,以免狗急跳墙。”

  薛白点点头,心里自有分寸,道:“此前我们刚来,首阳书院的宋勉不相信我。如今审案也有好几天了,我是何立场,他该有所了解,可以再接触一番。”

  “我今日便再去寻他,等剩下的两桩案子开了堂。”

  “嗯,开堂吧。”

  出了殓房,却发现公堂一个差役也没有,苦主与被告一个也没来。

  姜亥道:“阿郎,我去找人问问。”

  “一起去吧。”

  绕到捕厅,薛崭正在里面发火,一把拎住柴狗儿的衣领,将其拉低身子,叱道:“我让你们将苦主带来。”

  “帅头,我能有何法子啊?”

  “啖狗肠,你杀过人没有……”

  “阿崭。”

  薛白招了招手,提醒道:“就这一个人肯搭理你,折磨他没用,反倒让人觉得伱着急了。”

  “阿兄,我明白了。可他们都不听我的,怕耽误你的大事。”

  “莫想着一下让所有人听你的,一个一个去了解,分化拉拢。”

  薛白颇有耐心,教着薛崭怎么做,让他自己去试。

  出了捕厅,恰遇郭涣从令廨中出来。

  双方见礼,郭涣圆圆的老脸上浮起亲切笑容,笑道:“对了,有件事与薛郎说声,明府近日便要坐堂视事了,这段时日辛苦薛郎了。”

  他说的规矩倒是没错,县尉只需负责捕贼,是没有资格当堂审案的,这是县令的权力。

  问题是,薛白一开始就请了吕令皓坐堂,当时吕令皓想看他笑话,不来。未料到这几日过去,反涨了薛白的威望。

  此时看来吕令皓虽收回了坐堂之权,但上一回合谁赢谁输却不好说。

  薛白笑了起来,应道:“能为明府分忧,是我应该做的。”

  “薛郎辛苦,积年旧案一扫而空,马上就要年节了,可暂歇一段时日。”

  “郭录事也是,不要太辛苦。”薛白忽问道:“对了,我来偃师以来,怎一直未见到高县丞?”

  “县丞心忧百姓,在城外巡视田亩。”

  “这隆冬时节?莫是不小心走远了?”

  官员擅自离境是重罪,县丞高崇自是不会犯的,郭涣道:“放心,就在偃师境内。”

  都这般说了,隆冬时节的田亩无甚好看,那偃师县境内值得看的,唯有洛河、伊河。

  ……

  偃师的县官之间关系骤冷,就像这十月初的天气。

  一时间,所有的状纸不再送到薛白手上,所有的吏员差役不再敢与薛白说话。

  薛白与殷亮在廨房里枯坐了一会,都泛起苦笑。

  “想必王县尉当年尝到的便是这滋味?”殷亮道,“先礼后兵啊。”

  “可见我们踩他们的尾巴了。”薛白道:“他们是一张网,每条线都互相串联,郭家这条线一拉,自然就拉紧了。”

  殷亮点点头,有些忧虑道:“可是,只见他们孤立我们,不见有人来帮忙啊。”

  “会有,王彦暹在偃师没可能没结下善缘,但他们对我们还没有信心……耐心等等吧。”

  “既然没案子,我去首阳书院一趟。”

  殷亮起身,还不忘叮嘱道:“少府可莫急着去查津税文书,沾到此事,他们是真敢杀人的。”

  “放心,我到县里逛逛。”

  薛白真就不去户曹,换了一身普通襕袍,出了县署,往南市去逛。

  他看似漫无目的,其实绕了一圈,目的地正是郭家的奴牙行。

  郭阿顺只是个家仆,在或不在,奴牙行依旧能有条不紊地经营,这日下午,店门外便站着一个昆仑奴在劈柴,动作一板一眼,一看就是性格温和、吃苦耐劳的奴隶;店内,一名波斯姬正在翩翩起舞,露出雪白纤细的肚子,修长的手指放在肚脐上扣着。

  薛白停下脚步,只看了片刻,有娇俏可人的新罗婢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郎君,救救我可好?”

  “嗯?”

  “买我回家好不好?我怎么都能做……”

  少女话说得不流利,带着异域风情。摆出恳求的表情,眼神里满是期盼,摇了摇薛白的袖子。这寒冷的天气里,她穿得很单薄,肩上的肤肌吹弹可破,身材分明娇小玲珑,彩绸却裹得十分饱满。

  姜亥却不怜香惜玉,把带着刀疤的丑脸凑上去,骂道:“还不放开?!”

  “呜!”

  新罗婢吓得眼里闪了泪花,可怜巴巴地躲到了一边,还一直盯着薛白。

  已有气质和善的奴牙郎从店里出来,笑容可掬地走来。

  一瞬间,薛白想到很多事,他若问了价,带的钱肯定是不够的,少不得得摆出县尉的气派来,今日自诩救了人,不知不觉中反被对方收买了。

  郭万金这种巨富,收买权贵是非常愿意下血本的。

  不等那奴牙郎到近前,薛白带着姜亥走开了。

  “你说,他们是认出我了,还是看我有钱?”

  姜亥咧嘴笑道:“也许是看阿郎长得俊,而且一看就是多情的。”

  说话间,两人出了南市,往东走,循着城墙是一片鱼龙混杂的民居。

  “阿郎,不过去了吧?”姜亥小声道:“有人跟着阿郎。”

  “怕了?”

  若是老凉,不能被这么简单就激到,姜亥不一样,真就随着薛白往狭窄的巷子里走。

  路越来越窄,破墙中间的小路只能容一人,地上满是秽物,臭不可闻。

  “哈?”

  姜亥忽然笑了一下,因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原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任木兰。

  “你还要告状吗?”薛白问道。

  “不告状。”

  任木兰摇了摇头,不敢离他们太近,像一只警惕的野猫。

  薛白有耐心问道:“有话和我说?”

  任木兰点点头。

  “饿吗?”

  “饿。”

  薛白没把人带回家,找了个小摊,要了几份胡饼,三碗羊肉汤面。

  任木兰如猛虎扑食一般,腮帮子就没停过。

  “慢点吃。”

  好不容易,她猛灌了最后一口羊汤,将嘴里的胡饼咽了下去,脏兮兮的手抹了桌上的饼屑舔了。

  “什么事,说吧。”

  任木兰不说,只看着桌上剩下的胡饼,待薛白说了一句“你的”,她便往怀里塞。

  拿了饼,她当即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与姜亥保持距离,对薛白也有些警惕,喂不熟一般。

  也就是这般,她才能从郭阿顺手里逃掉。

  准备好随时逃跑了,她才道:“王县尉不是自杀的,你管不?”

  “管。”薛白道:“在洛阳,纸条是你递的?”

  任木兰不管他问什么,只说她知道的,道:“那夜下了大雨,我们的屋顶被砸破了,出门躲雨,在水渠边发现了阿仪哥,他被砍了,伤得很重。”

  “王县尉的随从王仪?”

  任木兰点点头,道:“有人在追杀他,我们把他藏起来了,给他找了药,他去长安告状,你是他找来的吗?”

  “谁在追杀他?”

  “不知道,我就知道这些,你是他找来的吗?”

  “算是,你说‘你们’,都有谁?”

  “我们就是我们。”

  任木兰说过了要说的,抱着怀里的胡饼转身就要走,却听身后薛白向摊主道:“再来二十张胡饼。”

  “……”

  胡饼还需现烤,摊主是个老汉,揉着面团,偶尔加点水。

  看了那黑色的黄木勺里的水,薛白皱了皱眉,背过身,只当没看到。

  任木兰却看得很认真,盯着一团面被捏出来,揉圆,按扁,洒上芝麻,“啪”一下贴在炉子上……等微微闻到了香气,她才没那么警惕了。

  “我阿爷读过书呢,但连乡贡都考不上,读书可太花钱了,一卷集注够家里吃两年。那年汝州受了灾,他带我逃荒,说要北上投奔他一个有钱的友人,到了嵩山他就饿死了,我揣着最后半块饼,跟着乡亲们要去洛阳,到偃师我就走不动了。”

  “一开始不放粮,有妻子儿女的就卖了,后来听说黄河沉了船,官府雇脚力,走陆路运粮食到长安,他们就去了。逃难来的许多人,死了的,卖了的,走了的,老得走不动了就躺在墙根那里,我们这些没卖掉的孤儿,是王县尉收养我们到养病坊……”

  薛白听说过养病坊,全称是“悲田养病坊”,最初是寺庙救济贫病,在寺院里设病坊。武后时,设置官员管理,或赐下田地,以收成来救济老病孤儿,或给本钱,以利息来办。总之是官办,寺僧管着。

  一般而言,一个养病坊给田五顷至十顷,已能够赈济平常的孤老了。

  “你们如今还在养病坊?”

  “没有,王县尉病了之后,郭阿顺来抢人,我们就跑出来了,没多久,王县尉就死了。”

  “他死前病了?”

  “阿仪哥说,他们本来要他慢慢病死的,但长安出了事,上门把他砍死了。”

  任木兰相当心硬,说到谁死了,表情都没变一下。

  姜亥见她这样,不由问道:“你阿娘呢?”

  “早都死了。”

  此时香喷喷的胡饼出了炉,芦苇叶包不下二十个饼,摊主不情不愿地拿了块麻布来包。

  任木兰多得了一块布,不由大喜,拎着包袱就跑。

  路上,她怀里有一块胡饼从衣服的破口子里掉出来,她连忙回头捡起,拍了拍,叼在嘴里。

  薛白还是与姜亥跟上去看了一眼。

  那是在城东南民居里的一个算不上屋子的地方,原本的两户人家当了逃户,宅院被一个小商贾买下,给船夫住,两座宅院的土墙间原是个猪圈,搭了个棚,住着七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渠帅回来了。”

  “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

  所谓“渠帅”,大概就是无赖豪侠对首领的称呼,也有一些盗贼这么称呼首领,甚至还有黄巾三十六渠帅之类,总之就是混混。

  这些孩子怎么活下来的,薛白一看就知道,包括任木兰在内,全都是在码头上偷东西的扒手。

  依他这个县尉的职责,该把他们都捉捕归案。

  姜亥看得嗤笑一声,骂咧咧道:“啖狗肠,前几日还到官府报案,原来是个小偷小摸。”

  “走吧。”

  薛白看了看天色,带着姜亥转回官署。

  此时许多吏员已经下衙了,六曹公房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吏员,县令、录事、主薄都不在。

  帐史刘塗是户曹里的老人了,正拿着钥匙要把账房锁起来,一只手忽伸过去夺了钥匙。

  “啊,县尉?”

  “看看津税册。”

  刘塗倒也直爽,长吁一声道:“能放在这户曹的,也不是甚要紧册子。真要紧的,县尉也看不着。为难小老儿有何意思呢?”

  薛白听了倒笑起来,道:“不为难你。”

  姜亥当即“啪”地一声把桌案拍得一震,大骂道:“啖狗肠!县尉要看册子都不能吗?!”

  刘塗吓了一跳,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

  薛白俯身拾起,道:“去吧,被县尉强抢了。”

  “这真是……唉,告辞了。”

  刘塗大感晦气,暗骂县尉就这样做事,谁能服气。

  目前为止,薛白虽有了很多的分析,甚至认为许多事实都明摆的,却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证据该在账本上。

  他打开格门看了一眼,户曹这边确实都没有太紧要的册子。

  津税簿、色役簿、青苗簿、和籴簿……都没有,但却有县署半年内的收支簿、民间买卖田亩的过契留档等等。

  薛白还意外地发现一本记录脚钱收支的账簿,他翻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不对,重新翻了回去。

  因他发现,其中被人撕走了两页。

  再看别的账簿,找了许久之后,他又发现了一处缺页。

  不该是县衙吏员做的,与其这般撕走,不如直接做假账。

  那就是……王彦暹撕走的?他查到不对了,怪不得他们要烧了他书房内的所有文书。

  如此看来,整理出来的证据应该是没了。

  但未必。

  薛白忽然想到,在洛阳递纸条的人若就是王彦暹那个逃走隐匿起来仆从王仪,他那般小心翼翼,莫非是藏着关键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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